当前位置:乌鸦 >> 乌鸦的形状 >> 梦工厂

梦工厂

乌鞘岭的大雪,一下就封山了,扬风搅雪,天地一片白茫茫。工厂的院子里,栖落着一群黑袍子的红嘴鸦儿。突然,它们呼啦一下集体飞走了,那是因为屠宰工把车间的垃圾倒在墙外,它们抢羊肠子去了。

有时候,为了争抢一截好肠子,红嘴鸦儿也会打架,啄得你死我活。猫儿也在厮打,爪子抓脸。还有狗也扑抢,拿着嘴头撕咬。我说,墙外真是热闹。屠宰工老杨就嘿嘿笑。他的脸真是黑,煤块一样。他一笑,牙也不白,黄板牙。他的皮围裙也是那样的难看,血渍,牛粪渣,碎肉沫……太脏了。雨靴也是那样,脏兮兮的,在雪地里走着,哐啷,哐啷。

我的靴子也太大了,像穿着两只小舟,走路一撇一捺的。不过,工作服很干净。我们的组长,那个高个子的小伙子,我第一天上班,就赶紧从柜子里领给我一套新的白色的工作服,脸笑成一朵牡丹花,说,小丫头,你才从学校里出来呀?

跟在我身后进来的几个女工,就没有新工作服啦。他拖过一只纸箱子,推给她们一堆旧工作服,说,挑吧挑吧。又扭头对我笑,说,宰羊的时候,你不要看啦,吓人的很。

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们都在很大的车间里干活。

最西边,是屠宰组。墙上留一个洞口,外面的人把羊头塞进来,可怜的羊咩咩叫着,死命抵着,蹄子不往前走,它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不祥。它还没叫完呢,里面的屠宰工咔嚓一刀就把羊头卸了,一回头,咚一声扔在一堆羊头里,血滴了一路。一大堆羊头,瞪着眼珠子看人,幽幽的怨恨的。整只羊从另一个洞口拖进来,挂在滑轮上,送到了另一组。

有时候,一天要宰掉几百只羊。我想,整个工厂的上空,都堆砌着羊哀怨的眼神。

屠宰组的,都是老男人,都是杀羊不眨眼的莽撞汉子,生肉都能嚼着咽下去的,很茹毛饮血。可以有一天,洗肠子的一个小姑娘,突发奇想,也要宰羊。

天啦,她可真是大胆,手起刀落,一下午宰了四十多只羊,刀法精准,比老男人更加熟练。全车间哗然。要知道,宰羊这事儿,老男人们苦苦操练了若干年才熬得这技法,早上起来还要念经,求羊们不要怪罪,求它们下辈子变成蚂蚁。而她,一上手就如此狠辣,眉头都不眨一下。

小姑娘一举成名,全厂的人都争着看她,连门房的老头儿,也撵着看。这事儿就传到了她妈妈耳朵里。她妈妈大惊,骂道,你逞能,将来怎么找婆家呀?

果然,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最后嫁给一个混混。混混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回家看到媳妇,气焰就塌下去了。有时候混混在赌场子里正吆喝,媳妇拎着切刀来了,混混就吓得跳窗子逃走了。当然这都是后话。其实她在屠宰组只宰了两三天而已。不过,名声倒是出去了。

另一组有四五个小伙子,专门剥羊皮。刀尖挑开羊脖子,撕开一角,慢慢剥。羊身上的热气还在冒着,血滴在他们的靴子上,滴答,滴答。

一开始,我不敢看,夜夜做恶梦,一梦的羊叫,凄惨无比。闭眼是羊,睁眼还是羊。路上遇见羊群,总是悲哀的想,这些羊的前面的日子里,有一把刀子在等着。

慢慢的,习惯了,一个人不能改变环境的时候,就学会了适应。剥了皮的羊,一部分直接送到冷库里入库,另一部分要剔骨。

羊依然挂在滑轮上,往前送。剔骨组的几个人,一个抱着一只羊,剔下来的羊肉披挂在骨头上,要剔干净,骨头要白亮才算手艺好。有几天,剔骨的人手少,车间主任就发给我一枚利刃,说,你也去帮忙。

羊肉尚是温热的,我摸上去,心里就怵,我担心它从胸腔里咩咩叫出来。那把刀子,真是锋利,一只羊剔下来,我的手就被割得伤痕累累。主任惊讶的大叫,啊呀呀,是让你剔羊哩,你把手爪子剔成这样干啥哩嘛!车间里的好事者都轰隆一下跑来看我的手,天啊,他们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什么技术啊。

他们接着笑我剔骨的羊肉——只割下来一半,另一半还牢牢留在骨头上。揪一块,割下来,好好的羊肉被我割成饺子馅儿了。一架羊骨架,看不见骨头,只能算是羊排骨吧。主任也算是美男子了,只不过半边脸受了烫伤,不过依然还是风度翩翩。他说,嗯,这只羊,剔得也算可以,小丫头很尽力嘛,手艺还不太差劲儿。

主任宝贝一样拎走了羊骨架,做了记号,亲自送冷库入库了。第二天,他去会计处开个票,买走那副羊骨架,或者说羊排骨。一斤羊肉两块七,一斤骨头三角五分。老刀客们剔骨,手艺精湛到了入骨三分的地步,骨头上一丝儿肉都没有,连骨头都被刮下来一层。

主任在摩托上绑羊骨架,对我感叹说,啊呀,丫头,你心好啊。那些老滑头们剔骨,比狗啃了的还干净,干干的骨头架子,买回去,猫儿都没有一口。

从此,我成了红人。职工们谁要买羊骨头,主任就指定我去剔骨。主任说,丫头,找个肥羊剔,羊瘦了,你只能割一层皮索索下来。

我手艺总是没有长进。早上选一只肥羊,吭哧吭哧下刀子割,吭哧了一上午,半只羊都没有剔下来。我身边剔骨的两个老刀客,几只羊都卸下来了。说是老刀客,只是说资历技术,其实他们比我才大四五岁。老巴,一个高个子的小伙子,长得英俊,龇牙大笑,总是笑话我的手艺。剔一会儿,转过身来取笑我,哎呀,丫头,你抱着羊说悄悄话哩嘛!老余却说,没有吧?她给羊挠痒痒哩!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车间里除了主任和组长是正式职工,我们都是零工,工资是一天十块钱。老刀客们月底还有别的补助。干活大家都是尽心尽力,除了我,没有偷奸耍滑头的。我实在不喜欢剔骨,打包装也不喜欢,因为没有力气扛箱子。但是,大家都很喜欢我,允许我偷偷懒,允许我一天随便剔一只羊。

羊肉剔下来,主任就过来了,一股大笑在他的腮帮子上乱蹿。那只羊,实在是剔得不成样子,千疮百孔,乱七八糟,十斤肉,顶多剜下来五斤。骨架上绑一只塑料袋子,打上记号,主任就亲自送进冷库车间了。第二天,约好的职工就买走。不过,也有意外的时候。有两次,主任明明放在库房一角了,结果晚上加班,又入库了几车子骨架,愣是把那副排骨给淹没掉了,怎么都找不见。主任恨恨骂道,嘁,指不定便宜了哪个孙子,我的排骨啊!

我纠正说,不是你的排骨,羊的排骨。

老巴立刻笑得浑身乱抖,当啷一声,把刀子掉在地上。

有时候,我正吭哧着割肉,厂领导来检查屠宰车间,老巴就立刻转身,帮我剔骨。用他的庞大的身子遮住羊,向日葵一样挡着领导们转。领导们看着老巴剔过骨的羊,骨头白亮,刮骨三分,很满意,一次也没有发现我糟糕的手艺。

老巴说,咱们车间,就这个宝贝,不好好保护怎么行?组长也帮腔说,这丫头一来,我们天天笑得腮帮子疼,高兴嘛。

我剔骨剔了一段时间,总是划伤手,伤痕累累的,主任说,那就去包装组吧。然后又对预约羊骨架的职工说,公家的便宜嘛,占一点就行了,不要往死里占。

包装组,就是把剔下来的羊肉,用塑料薄膜卷成卷,两斤一个卷儿。卷好了,装进箱子,送到冷库车间。这个活儿倒是安全,不用跟刀子打交道了。但扛箱子多么费力气啊。老巴和老余,居然能腾出时间,跑来给我扛箱子。

我们出了车间,外面大雪没膝,立刻扔掉箱子打雪仗。老巴阴险,一直用雪球把我追打到宰牛的高台子上,老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拼命捏雪球,保证老巴有足够的弹药攻击。我在铁皮台子上摔得四蹄朝天吱哇乱叫,老巴的雪球一个接一个飞来,准确打在我的脚上,脑门上。

组长吼吼叫着,从车间里冲出来救我。然后,包装组的小姑娘们也冲出来,扑进雪地里捏了雪团围攻老巴和老余,然后……

整个车间的人都跑出来,过节一样,兴奋的吼吼乱叫,几十个人打得乱七八糟,雪团乱飞。宰过羊的那个小姑娘,被人追打的鞋跟子都掉了。主任拍着大腿笑,躺在雪里笑,打着滚儿笑。别的车间的人也跑出来凑热闹,看门的老头儿也撵来了,大院里人声鼎沸,闹成一团。

我们围攻老巴一个人,打得老巴鼻青脸肿。这个笨蛋居然跑到车间,拖着皮管子出来,凉水喷出来,我们逃得比主任快,结果,主任冻成一根冰棍回车间了……

有一天几个牲口贩子赶来十来头骆驼,还有几匹老马。他们没有能力宰杀大牲口,就出钱请屠宰工帮他们宰杀这些生灵。

骆驼非常可怜,它能预感到死亡的来临,伸长了脖子,叫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哑了。屠宰组的五个人,把骆驼赶进一个架子,使它无法动弹,他们就绑住它的蹄子,骆驼庞大的身体轰隆一声倒地。

最先绑住的骆驼,还没有长大,它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从胸腔里发出沉重浑浊的嘶喊。我总觉得,它的声音是喊着:妈妈,妈妈——

老巴眼神忧郁的看着,把一块石头恶狠狠扔到远处。绑第三只骆驼的时候,我回到车间去了——非常压抑,胸口堵得慌,想哭。组长,那个英俊的小伙子,站在车间门口,看着我说:他们一定会把这些骆驼肉马肉充当牛肉去卖的,肯定是这样的。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世界如此残忍,我们如此弱小。

大伙低头干活,谁也不说话。主任踱着步子进来,无人理睬,又出去了。他的工作服上血渍斑斑,一走路咵喇咵喇响着。

那天,整整一天是骆驼的惨叫。下午,太阳快要落的时候,惨叫声停下了,所有的骆驼都宰杀了,变成肉,被贩子们装在车上。树枝上,还挂着那个剥了皮的胎儿骆驼,赤条条的。

轮到几匹老马了,它们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屠杀。

第一匹马绑到铁皮台上子的时候,它死命挣扎着,叫声比骆驼还要惨烈。它突然挣脱了绳子,从台子上跳下来,狂奔。这种事,屠宰工叫躁。躁了的马,就疯了,狂了。它从刀子下逃生,恨透了人,见人就要一蹄子踩死,疯狂在院子里乱奔。刀客们都有经验,第一时间逃到铁皮台子旁边的土台子上,然后又爬到墙头上,刀子扔在地上。组长也很老练,一下就关上车间大门,呼喊我们顶门。

疯了的马奔过来,一头撞在车间大门上,狂哧一声,它栽翻在地,又跳起来,去追踏几个牲口贩子。我们听见人喊马嘶,还有别的车间哐啷啷顶门的声音。大伙都爬到窗台上,还有谁居然爬到车间铁梁上去了,一个个都惊恐万分,瑟瑟地抖。

人很凶狠,也很可怜。一匹马,震慑了一院子瑟瑟发抖的人。

最后,那匹马冲出大门,冲到门外的田野里去了。看门的老头儿扑过去锁了大门,腿子啪塔塔抖。那匹马果然又冲来了,脑袋在铁门上撞击,它知道,一院子的人都是仇人,它想吃了他们。

那是最惊恐的一天,晚上几次从梦中吓醒,发烧,说胡话。我姑妈找了几张黄纸,说是魂吓掉了,点燃黄纸,在门外给我叫魂。并对着星空祷告说,丫头又不曾杀羊,是个善心肠的娃,不要吓她了……

我迷糊地想,姑妈是说给死去的骆驼听的。那么多骆驼死了,阴气不散。

后来,我又见过一头黄牛,挨了一刀子,却突然挣脱了铁环,一跃而起。躁了的黄牛惨烈程度难以想象,满院子都是吓得喊救命的人。它疯狂嘶吼着,咆哮着。跑累了,血流尽了,才轰然倒地,凄惨而壮烈,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眼眶都要裂了。

再后来,车间要宰猪。宰了的猪,丢进一个沸腾的池子里烫毛,白花花的猪浮了一池子。快过年了,我们夜夜加班,偏偏又有一头猪没有宰死,躁了,毛都烫了,光溜溜的,却从池子里跳出来奔跑,多么恐怖的事情。

一扇一扇的猪肉,挂在滑轮上,肥腻,无趣。我推搡着猪肉,好让它们滑到车间另一边去。推着的时候,总是惊心,怕哪一扇猪肉突然躁了,从我手里跳起来,吱喽喽一声惨叫。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浑浊,无法忍受生灵们临死前的惨叫,一进车间就惊恐不安。主任就让我去了蔬菜车间。他说,丫头,为了生活,有时候你难以选择,只能接受。

是的,我知道,不打工我会挨饿。为了能吃饱肚子,就得忍受最惨烈的现场。因为贫穷,就难以慈悲。逃避,只是短暂的。

蔬菜车间在冷库地下室里,温度低,阴潮,得穿得厚厚的。成捆子的蒜苔芹菜码在架子上,我们要把菜捆子里的坏菜挑出来,擦去水分,重新归类在架子上。那时候,还没有温棚,青菜的保鲜全靠冷库。

春天了,我们整整一天都晒不到太阳。十来个小姑娘躲在地面以下,老鼠一样,在昏暗的光线里择菜。老巴和老余有时候跑到蔬菜车间来聊天,约我们去吃面皮。

不过,蔬菜车间的主任是个女的,很厉害,整天吊着脸,不允许我们上到地面去玩。闲来无事,就偷偷捣闲话骂她,说她又老又丑。

春天过后,我离开了工厂,去学裁缝。我觉得,一辈子打工实在太郁闷了,若想活得自由安然一些,就得有一技之长。

不过,我学裁缝学得很糟糕,最终也没有缝好一件衣裳。多半的日子,给师傅带孩子,做家务,挑水做饭。人年轻,总是对日子有好多的梦想。可是,现实就像一块铁板,咣当一声碰壁了,才知道疼痛不离不弃。

几年以后,我在镇子上开了个百货店。我在工厂的那些兄弟姊妹们,就算买一包火柴,也要跑几里路到街上来,从我的店里买走。哪怕让我赚到一块钱,他们也是愉快和幸福的。下雨或者下雪的天气里,不出工了,几个人结伴而来,坐在我的店里聊天,喝茶,说说庄稼,说说天气,也说当年牛躁了的惊险。

现在,人都要老了,却常常梦见工厂打工的日子,那么快乐,那么单纯。留在梦里的都是印象最深的,也许人慢慢老去,好多东西都调转了个儿。我以为会梦见那些被宰杀的动物,却一次也没有。我梦见的不是牛羊的惨叫,不是躁了的骆驼。

我梦见我还很小,十八岁,和老巴们打雪仗,和小姑娘们一起上街吃酿皮,抢了老余的钱付账。梦见我骑在墙头上,老巴拎着皮管子喷水,主任像冰棍儿一样,走路咵啦咵啦的。梦见工厂墙外的乌鸦在打架,猫儿在撕咬。梦见我和老杨倒垃圾,我还把一截羊肠子扔在老杨的脑门上,老杨嘿嘿笑着,推着车子往回走,我却耍赖皮坐在车子上。他一边走,一边吆喝,坏丫头找婆家了啊,找婆家了啊,谁家要啊?然后组长就从车间门里冲出来喊着,我来啦,我来啦……

可怜的牛羊,骆驼,从来不出现在我的梦里。忘不掉的原来是友情,那么醇浓的人情,那么包容我的笨拙,那么执着的追随。工厂只是一个宏大的背景,而情意,才是核心,温暖一生,跋涉一世

光阴里总是暗藏着暴虐的东西,比如宰杀骆驼,老残的马,让它们去冒充牛肉骗人。也无法拯救牲口贩子的心灵,让他们忏悔。只好忘记,把所有残忍的东西都忘掉,然后记住最温暖最珍贵的,对自己说,生活是美好的,是值得向往和努力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来支撑漫长而清苦的岁月?

一年是活不老的,十年二十年也是活不老的,得慢慢活,慢慢过日子。漫长寒凉的光阴里,总得找些珍贵的东西来驱寒。谁说过一句话:人活在世上,无非坚持罢了。

刘梅花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wuyae.com/rsdl/8337.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