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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母亲是个心狠的女人。
那日我被她在堂屋追着打,当她手执一树枝抽在我手臂上时,我就恶狠狠地想:我肯定不是她亲生的。恰好祖母从里屋钻出来,掩在我身上,“哎哟,你是不是嫌多哟,嫌多你就给我。”
我的手臂被抽得腥红,但我没有哭。我的心静得出奇,只一心想要出走。
那天我一直对着窗户上糊着的那一团白纸发呆,我遥想着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光景。夜幕渐渐暗下来,房间里只有隐隐约约的光线。已然深秋了,我听到屋外的风吹着屋旁的那棵香樟树呼啦啦作响。
我不知为何听着那风声却啜泣了起来,然后我伏在床头不知觉地睡了过去。
被饿惊醒来的半夜,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坚定无边的黑夜围困着。然后我听到厨房传来母亲的撕喊声,然后是瓷碗和杯子摔裂的声响。
“你再和那个狐狸精来往,我就死给你看。”母亲夹杂着哭腔的声音刺入耳膜。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仰望着窗户上的那糊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白纸,我不知几点了,窗外依旧有隐隐的光。原来很饿的身子,此刻也忘却了饥饿。我的心静得出奇,只是出走的念头越发强烈。
我的母亲是个目不识丁的人,我打小就不是她带大的。
我出生的那一年,连年灾旱的山村里竟下起了大雪。村里的老人逢人便说:“这是个好年喔,瑞雪兆丰年哪。这娃子必有福命。”可无论邻人怎样说,母亲就是不欢喜我。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偏远山村,女娃一直是被受歧视的。没有男丁的家庭是被人看不起的。
我就这样在母亲不悦的眼色里度过了几个月,然后开始了我辗转的命途。我被送给了偏远山村的另一户人家,然后父亲和母亲一走千里,许多年都不曾回来。
那户人家在那个乡村里是个旺族,家里置办了大片的田地,果园,还在村口开了一间杂货铺,专卖盐油肉和零食之类。唯一的不足是夫妻俩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还无儿无女。
我后来年长一些听说他们原本有一个儿子,但不知什么原因早早去逝了。
我不知我的名字是谁取得,他们叫我“叶檀”,“叶檀,你是哪里人啊?你的家在哪啊,你知不知道你父母是谁?”当我在村头田野或河边游玩的时候,他们总这样取笑我。
我总是不服气地说:“我家就在这里啊,我父母就是老丁啊,我就是河边人。”
那对老人家的男主人姓丁,那个村他们说叫“河边。”
他们听我这样一说,更加笑得前俯后仰。“你不知道你是你爹妈不要的,你是野孩子啊,据说你是你爹和外面的野女人生的,难怪你妈不要你了。哈哈哈……”
“他们还说你爹因为这件事连学校里教员的工作都丢了。没办法只好到外面去了。”
他们边说边蹦蹦跳跳着走开了,手里抓着几根树枝一路在路面上乱画着。
这时恰好有几只乌鸦横过田野,我抬头仰了仰天,只见它们拍打着翅膀往远处去了,只留有空落的几声鸣叫回荡在隐隐的山脉上空。
夜幕渐渐沉了下来,我一个沉默地回了家。
“婆婆,我的爹妈是谁,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没有人要的孩子?”那晚当老人夹了一块咸鱼往我碗里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干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2.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是在一处原野的尽头。
那天在村头,我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走来,她包裹着白头巾,一袭红色的衣裙很是耀眼。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总是看不清她的模样,在我和她之间,除了隔着大片深秋萧瑟的原野,还横溢着一条荒凉的河流。
河流上的冷雾漫延上来,遮蔽着我的眼有些睁不开。以至于她走到我面前,我还在揉拭眼睛。
“你就是叶檀吧。”她温柔的声音像河里游动的鱼。
但我却惊悚地跑开了。
我在暮色的昏沉里往前跑着,她紧随在身后跟着,我越跑越快,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沾了一身的泥土,我听到她“啊”了一声,要跑前来扶我,我又再一次跑开了。
我一溜烟似地跑回了房里,像一条闪电躲进乌云似地躲了起来。
后来他们告诉我,这个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是要来带我走的。
可我不能相信他们的话,就像我不相信我是父母不要的孩子一样。我不能相信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从来没见过她,她白的刺眼的头巾和腥红的衣服都令我惊悚和害怕。
“叶檀,你开开门。”她在门外唤我,我已经躲在暗屋俩天了,俩天里不吃不喝。
我不应答,把门栓又插紧了些,再搬了把椅子将门顶得死死得,可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门闩还是被她支开了,他“吱”地一声推门进来,椅子掀到在地。
我吓得拼命大哭,边哭边推她出去,在推她到门边时,我迫不及待想再次关住门,“嚓”得一声将她的脚夹伤了,她终于一把鼻涕一把泪走了。
“你这又是要去哪儿呢?”我在里屋隐隐听到婆婆临走前问她。
“我要去看远方的河流。”她说。
3.那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萧瑟的原野开始呈现出愈加荒凉的景象,被焚烧过荒草的田野什么也没留下,连一株枯草也未留下,只有被霜冻冷的泥土像僵死人的尸体横在天地间。
母亲自走后再也没回来过,我也几乎没有想起过她,只有在穿着她在外面给我买回来的碎花裙子的时候她的脸会瞬间晃过,像漂浮过的白云这般没有份量。常常会有人打趣我说:“叶檀,穿得这么漂亮啊,这衣服是谁给你买的,是你那漂亮的妈妈吗?你怎么不和她一起到外面去呢?外面多好啊?何必在这穷地方受这等苦哩?”
每次他们说这些我都不吭声,恹恹地低头撕碎着手里的树叶。
那天我从田野游玩回来,在村头时,又听到那些妇人在议论。
“听说叶檀的妈,那个女人,是她爸外头的女人哩,不是正式的。对,对,千真万确。是他们村的王婆子告诉我的,你说那种女人,专勾引人家的男人,会是什么好货色。”
我装作没听见似的从他们跟前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但过桥的时候却不小心摔到了河里,然后夜里又做起了恶梦。
我梦见那个女人(我仍不愿称之为母亲)被一群人捆在一棵树下抽打,每抽打一下,她的喊叫都如撕裂般响彻云宵,但所有的人都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喊停下,而我竟也是其中冷眼相望的人之一。
我“呀呀……”地不知叫了些什么,然后我惊醒了,一身冷汗。
我昏昏地坐了起来,摸索着穿起衣服,顺着窗外隐隐的月光走了出去。已然春天了,院子水井旁的一棵梨花树正盛放着,微凉的夜色里一股淡淡的幽香。
我第一次开始幻想:不知远方的河流是什么模样。
第二来醒来,我便眨巴着眼睛问婆婆:“婆婆,你说远方的河流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人仰着一张慈祥的脸,一双苍老却烔烔有神的眼睛望着我一会,又望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我说:“哪有什么远方的河流,不过是和村头的一个样罢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远方的河流怎么会和村头的一样呢。
正当我思忖着,老人却像能看穿我孩童般心事似地对我说:“你不信啊,不信你且看着,你妈妈终究是要回来这里的。所有出走的人最后终究都是要回来的。”
4.可我不信,我决定到远方去看看。
我听大人说离这村子五公里外的一个地方有一条大河,河流绵延成百上千里,这附近几十个村庄所有的小河流都是从这条大河分支出去的,而河的尽头就是大海。
我将那条大河想象成了大海的模样,尽管我从未见过大海。
我还分不清大河和大海的区别,在我小村的家门口,只有一条婉延流淌的小河。而对于从未走出过村子的人来说,这条小河就是大海,就是世间的窗子,生命的麦浪和延续。所有的庄稼灌溉依附着这条河,所有生命的起伏和爱恨纷争也映照在这条河流之上。
我迫不及待要见到这条河,这条大人们反复言说的大河,是什么模样呢?我急匆匆地上路了。
山路沿途的风景美而寂静,时而有飞鸟从枝头掠过,或是乌鸦在林间啼鸣,山路两旁三三两两地开着叫不出名字的山花,是那种只有在秋天开放的那种。
可我却无心赏略风景,我只一心想要看到那条河。
当我到达河岸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了:这就是大人们说的那条大的河流吗?那条几十个村庄所有小河流都从这里分支出去的大河?这个尽头就是大海的大河吗?
明明此刻映入我眼睑的,只是一条普通的比我们村头大点的河流而己。深秋的河岸边,既没有花朵簇拥,也没有遮天蔽护的树木,更没有我想象中华丽的船只打河上掠过。
我的内心涌溢着满满的雾团,如河面上腾起的越来越深的浓雾。
然后我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河边垂钓。
“这就是大人说的那条大河吗?”我把它流经的几十个分支尽头是大海又重复了一遍。
老人抬眼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说河的尽头是一片大海?”
……
“你见过大海吗?是什么样子的?”
……
老人还是没有说话,继续沉默着垂钓。
正当我以为他是一个哑巴或聋子拔腿欲走之时,耳畔传来一句。
“大海是人们沿路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所有走过的路淌过的水都将映照在那里。”
“经过河流的寂静,将成为一片大海。”
5.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长成我母亲的样子。打心底里,我是抗拒和抵触成为她的。
在我的印象和记忆里,她是令我感觉耻辱的。她就像一块不可示人的胎迹,如此坚实而不可摧毁地长在我岁月的长河里,我越长越和她相像,我就越是不能承认她是我的母亲。
她除了长得美,我至今未发觉她有另外的优点。尽管很多人跟我说:“叶檀,听说你妈妈是个唱戏的呢,唱得可好听了。”可我从来没有听过她唱的任何曲子。
由于怀惴着对“河流”不可磨灭的幻想,自幼我便长得与其他孩子不同,用大人们的话说:古里古怪。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问我们每个人的梦想。所有孩子的回答都如此明确:“我要做科学家”,“我要做天文学家”,“我要做音乐家”,“我要做画家”……只有我站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我,我……我要去寻找远方的河流。”全班哄堂大笑。
初二的一个下午,当我伏在课桌上写作业时,我的物理老师拿着一双微笑的眼盯住我,他看了我半天,然后对我说:“叶檀,你说你是一个被河流困扰的人?”
他拿着一本我刚发表文章的刊物,一脸满足地微笑着坐在我面前。他的笑是那样和蔼,他的脸是那样可亲,就像我从小未曾体验过却一直想象中的父亲的形象一样。他笑眼迷离地望着我,望着我穿着一身碎花裙如初春的花朵模样那样乖顺地坐在他面前。他说:“叶檀,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这样柔美,这样细腻,和你的人一样儿美好,和这江南三月的风一样儿美好。你是内心有着婉延流淌着的河流的人,你的观察这样细微,这样敏锐,情感这样丰富,感受力和领悟力都异于常人,你怎么会学不好物理呢?”
那时我并未意识到这里面潜伏着不幸,并未意识到我苦苦寻找的河流会带给我不幸。直到那一个夜晚来临,当我的老师赤身裸体像个恶狼一般扑倒在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想到了死,它第一次离我挨得这样近。
就像我似乎听到班维尔在说:“有人刚刚穿越我的坟墓。”
我一个人坐在学校后的山头,已是深夜了。黑暗的森林里没有一丝光,风呼呼地刮着。刮干了我脸上的泪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晚了没有回家,也没有人来找我。
我感觉我被这个世界深深地遗忘和伤害了。然后我想到了死。
我知道山头的脚下就有一个湖,是农人用来养鱼的。平时课后我有时会和同学去湖边玩。初春的湖边长满了青草和野花,特别的美。这本来是给人带来美好的事物,可那个夜晚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美好的事物也隐藏着死亡。
我一步一步地下山,天可真黑啊。只有天上零星的几朵星光,连月亮也没有。我不小心踩到一块陨石,摔了一跤,滑倒在半山腰上。脸上划破了,我用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啊。可我竟顾不得痛疼了。我是一心想要死的。
我终于摸索着抵达了那个美好的湖边。
可当我准备以我的死和湖水的清澈来洗刷我肮脏的身体和罪恶,当我的脚淌进湖水那一刻,我还是害怕和退缩了。
我又再一次想到了远方的河流。
那一刻,我忽然猛烈思念起我的母亲,那个一辈子在找寻远方河流的人,那个宁可抛下一切也要执意去远方看河流的人,她包裹着的纯粹的刺眼的白头巾,她耀眼的像一团火一样的红衣衫,我仿佛看到燃烧的火焰的跳跃,一簇腥红的火光,漫延成一片无边无迹的大海。
我仿佛看到她举着一丛火把,无所畏惧从万人惊咤的眼光和唾骂声中走过,口里念念有词:“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独一人将此火高高举起。”
6.我时常在独处时陷入一种忧伤,或者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中。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在远方还是在故乡。我曾为了找寻河流千里奔走,我曾走过原野,走过湖泊,走过万千的山峦和云朵,还有森林和大海。我曾走过那么多无法逃避的道路,那么多我不得不走枝叶交错面目模糊的道路。我怀揣着那么多或伤痛或美好的往事,我抵达在哪里了?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我依然不清楚我身在何方。我是在近处,还是在远郊,或者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故乡和远方有什么区别,村头的那条河流与远方的河流又有什么区别……我苦苦寻觅那么多年,我依然是没有答案。
一阵风吹来,昏沉的暮色袭来更浓重的忧伤。我望着院子里那棵梨花树,才发觉它的花已不见了,只有一枝枝青碧的叶垂挂着。它的花是什么时候落尽的呢,我为何一点知觉都没有。人世间的很多事物的流逝和消失也一样,也是由不得人控制的罢。
正当我沉思之时,一个女人向我走来,她在暮色里一袭红衣和深情款款的模样,映衬着远处隐隐的山廓,让我瞬间恍惚中误以为她是我的母亲。
“你也许该成个家了,要一个孩子。”她说,“一个人走长夜太久总不是好事。”
“你不是也一直一个人行走在长夜之中么?”一阵风吹起她腥红的衣衫,我茫然无措地问了一句。
“有了一个孩子之后你的心就会定了,就不会再随风流浪和飘荡了”
“可你不是也把我抛弃了吗?又有什么可以束缚你内心狂热的渴望?”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曾丢弃这滚烫的田野和清澈的近在咫尺的河流,才明白:我所爱恋的一切终究无法抵达,这就是真理。”
“我走了那么长的夜路,走了那么多南来北往的路才知道:其实远方什么也没有。”
“你没有找到你要找的那条河流吗?”
“如果有,它也不可能在别处。它只在你心里。”
7.我第一次看见余良是在南方的一条河流边上。
他在河岸边搭了一个舞台,一群白鸽正围绕着舞台边的树林飞舞着,一会儿呼拉拉地从树上飞到舞台的顶棚上,一会又从顶棚呼啦啦飞到河岸边的草地上。余良一会儿看看那白鸽,一会儿看看那哗啦啦流逝的河水。
他以一种天真的姿态在朗诵一首诗:
倘若以你的手换我的抚摸你是否愿意
这黄昏的白鸽,终将逝去的流水
是我给予你所有的爱恋和倦意
倘若以我的年华换你苍苍一缕白发你是否愿意
这还未褪尽的夕阳,未说出口的话语
是我留给你最后的注目和致礼
倘若以你的天真换我的真你是否愿意
一个被河流困扰的人,他没有别的道路
“所以流入你的大海成为你的火焰
承载你所承载。”
河岸边涌起了稀稀拉拉的几声掌声,还混杂着几声口哨吹嘘的声音,余良望着这不多的几个听众,还有在他身旁周围飞舞着盘旋不去的白鸽,踉跄着退下去,另一位被邀请的当代著名女诗人上台了。她托着一袭深蓝色的长裙,外披一湛蓝色披肩,她缓缓地启动她的朱唇:
你的歌声里有我注定要失去的美梦
好像一个亲吻使嘴唇紧闭
一定有更大的孤独
所以才有了星空
一定有更痛楚的爱
所以才有了沙漠里的草木……
余良的声音消失后我常在遇到的任何一条河流前想起他,想起他的那句“一个被河流困扰的人,他没有别的道路。”我便不能自持。我想他是一个和我一样被远方的河流困扰着的人。这样的意念一经产生,便再也难以抑制这亲近的渴望。
我如一株依依含情的垂柳走向他,在夕阳未褪尽的黄昏,我有一种如死刑犯走向刑场的坚定,像是为真理赴死的苏格拉底,我想他必是以写诗为生之人,我以为他也是一样将诗作当作生命的人,然而他说:“我很久不写诗了。”
他说他曾在一个黄昏将所有的诗稿都梵烧在了荒野的大风里。
“是当下这个时代让你对诗歌绝望了吗?”
“不,是更加热爱。”他说。
我义无反顾爱上了他。
我决定和他一同去寻找远方的河流。
8.为了陪余良去寻找河流我舍弃了我的河流。
无数个星辰日月,我陪他走过寒霜雨露,一路披荆斩棘。我放弃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锦衣玉食的生活,搬住到他落户的贫荒的小山村。那个小山村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就只有一个如大海一般宽广的湖泊,余良说:“这就是我河流所在的地方。”
他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在小山村里建起了一个小图书馆,他执意要这在湖泊如海一般的地方建立他的乌托邦,这就是他的王国,他是唯一仅有的王。
为建立他的王国,他花光了他所有的钱,还有我所有积蓄。
我们在小山村里开荒了几块地,种植了大片的疏菜和玫瑰,玫瑰盛放的五月,余良每年都要请好些人过来,这些都是和他一样在追寻远方河流的人,但由于地处偏远,每年真正到来的也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也许很多人根本就不需要河流,”我安慰他说,“他们从不寻找。”
“我不相信。”他说,“河流是人们对于远方的所有向往。”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他,也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说服那些不相信远方有河流的人,不相信远方有不一样河流的人,告诉他们说:“这是确实无疑的事。”
因为我从来也不曾见到过,从来也不确定我所看到的。
那夜在湖畔边的玫瑰园散步,余良告诉我,为了寻找这河流,他已经背离了家人,背离了故乡,他背弃了从小养育他的那条河,那条清澈的泛着粼粼波光的河,还有从小最疼爱他的爷爷,“他在我离家两年后就过世了。”他的眼眶在盈盈的月光映照下仿佛有泪。
“我已经回不去我的故乡。”他说,“除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没有别的路。”
山村里的夜晚神秘而寂静,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只有对面山脚下的几户人家屋里亮出的昏暗灯火,提醒着还活在这人世间。我望着眼前穿着一身白衣的余良,他如一株白杨树一般沉默,这沉默坚定而又令人恐惧,这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他在夜色里沉默地向远处望去,凝望着远处隐隐的灯火,这唯一的仅有的一线渺茫的灯火。他久久地注目着凝望,仿佛要将一生的气力和激情用尽而只为去点燃那一团微弱的焰火。
后来我无数次忆起那个夜晚,那个春光沉醉的湖畔的夜,那空旷无人的却繁盛的原野,还有温柔如湖面盈盈流动的斑澜的月光,以及如一株白杨树般沉默却又狂热而坚定的余良。我都无比坚信:我们曾与真理的光这般接近过。
9.那个夜晚,余良像真理的光一样附在我身上。
他孤独的灵魂似夜色里隐隐流动的河流,如此无声无息却似乎从不迷失它的方向。我望着他的脸,他纯粹的天真的仿佛春天的一张脸,还有他炽烈而又绝望的眼神,隐约中像是闻到了三月里草木复苏的气息,还有泥土的清香。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归来,看见父亲孤独终老的样子,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窒息的气味。我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紧紧地抱着他,身陷一种恐惧的迷乱中不可自拔。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之中。我再次望着他黑暗中炽烈而又绝望的眼神,无休无止地陷入一种永恒神秘而又黑暗的孤独之境。
我在父母摔裂的声响里早已断送了对爱情的渴望,这在那一刻便已预知。只是我依然试尝在紧紧抓住一些什么,一些无法说清捉摸不定却注定会失望的东西,以此来扭转深不可测却不幸的命运。我曾以鬼魅般的笑勾起过那些男人的靠近,待我蜕变成贤妻良母他们又一个一个远离我。
“爱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我对余良说,“爱情只不过就是使你我一同进入到一个梦境。所有的虚妄都是心的镜像。”
我轻念起佛经里的“有情所喜,是险所在,有情所怖,是苦所在,当行梵行,舍离于有。”
他冷笑一声,“但人生却又总是这样充满着不可思议,如此荒诞又如此令人着迷。”
那个夜晚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在荒无人烟的小山村里,四周除了起伏的山峦看不到别的远处。我曾屡次地怀疑过这一切,反复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看得远方的河流吗?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拍打着木质窗棂,我望了望已沉入睡眠的余良,他的脸浸入在暗黑里,我无法知晓他的心事,总是有很多没有被光照耀的地方是我所不能看见的。
我坐起身,在黑暗里,看窗棂上的光一闪一闪。恍惚间彷佛看见雨季的河水涨溢,如女人蓬勃丰满的胴体。我看见屋后的那个湖,湖水不断的涨溢和漫延,而终于变成一片海。
那一刻我的身体,内心清静而消瘦,一种放空而迷惘的纯净感。雨依然在下,似乎越下越大,打在窗子上噼哩啪啦作响,雷电轰鸣,这气势似像要将村子淹没。
我想,也许总有什么是可以压倒一切的。
10.余良之前有一个女人,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在余良曾一度潦倒,一度对诗歌狂热而又绝望之时,那个女人出现在余良的生命里。
他们在外地的一次诗歌节上认识,在余良朗诵完一首他自己的诗作后那个女人疯狂地爱上他。为了余良,她曾很长一段时间每周末搭火车奔返于两地,在横跨着万座的山川和荒野之间体会着风一样的爱情。
那个女人比余良年长十多岁,离婚且带着一孩子。可余良说,“她饱满的胸脯和温柔的样子,总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余良的母亲在他十多岁时进山采摘果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她是掉入了悬崖,有人说她是被狼或老虎吃了,还有人说她也许压根就没有去山里,说不定跟哪个野男人跑了,更有甚者说许是她和余良的父亲吵架了,想不开然后自杀了,跳入了山崖或坠入了河里……如此众多的猜测和非议,使得余良俩父子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在流言和失去的泥淖里,双重的打击和痛苦生生地击垮了他们,以至于余良的父亲在很长一段时日里夜夜酗酒,喝醉之后便开始打骂他,余良就是在那段时间患上了对母亲极度的依恋症。
“我仿佛觉得整个世间只有她是真心爱我的,要不是为了采摘果子给我吃,她也就不会不见了。”那夜余良俯在我的胸脯上,他偎依着我的样子就像偎依他的母亲。
他说他曾屡次进山寻找过他的母亲,在陡峭的山崖或幽深的山谷,狂劲的风吹得山摇地动以至于他屡次以为要随她而去。他说他曾做过一个梦,在一座名为独山的过风崖上,狂风劲吹不止,大树被刮的倾倒一片。叶片腹底翻出,像鱼肚泛白。他一袭黑衣从青崖间穿过,大风将他的风衣吹的簌簌作响。他紧跟一个长红风衣女人的身后,他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将去向何方。他心里生出恐惧,但却依然被吸引着前往。红色的长风衣包裹着她狂野而具力量的身体,余良只觉得她仿佛是前生注定要来带走他的人。忽然一阵狂风乍起,天色暗黑一片,余良一身纵跃坠落悬崖。
那一段爱情就如余良的母亲留给他的阴影和神秘一样不疾而终,那个女人像他的母亲一样带着他所有年少轻狂的爱和眷恋如飓风一般消逝而去。余良曾经一度似他的父亲失去母亲那一段时日一样夜夜酗酒,待他清醒过来他砸碎了满屋子堆彻的酒瓶,然后一走了之。
他说他们曾一起翻山越岭,一起旅行,在荒芜的没有人烟的地方亲吻过,在荒漠一般没有一棵树一株草的黄土地上做爱,纷扬而满天滚动的泥沙像黄色的暴风雨砸在她浑圆而饱满的乳房和屁股上,他说她的身体像一匹野马总让他想去驾驭,欲仙欲死,总也探索不尽,他说她喊叫的样子就像荒原上的狼,充满着原始的狂野的而又孤独的力量。
而更为要命的是,余良说她竟然让他第一次有了想成家的感觉。
他毫不理会父亲及亲人的反对,一心要娶她。他们说她的年龄几乎可以做他的母亲,而那个女人的小孩可以做他的妹妹。余良不管,享受着那个小女孩叫他“爸爸”时带来的悸动,以为他稚嫩的双肩就真的可以承受这现实带来的各种垮击。
他们找了一处房子,开始像平常的夫妻那样相处起来,那个女人除了给他做饭洗衣像个母亲一样照料他的生活之外,还夜夜免费兜售她好听的像荒原的狼一样狂野而原始的叫声。她还曾帮他自费出诗集,在他的诗集卖不出去的时候又张罗着到处帮他找人销售,帮他搞诗歌朗诵会,一场一场的销售会、朗诵会搞下来,余良照样还是寂寂无名,每场的销售会、朗诵会所到的人都寥寥无几,“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诗歌了。”他终于在最后一场只来了三个人的朗诵会上崩溃了,将所有的诗稿梵烧一炬然后将灰倒进了河里。
“你知道你对一件事物投入太深进入太深你不是更爱它而是厌倦它,就像你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但厌倦也许是抵达致极的爱,厌倦的深层次是更深重的爱。”余良说他在将诗稿梵烧的灰倒入河流之时才发现他对诗歌怀着是一种可怕的感情,就像对女人的身体一样。
他说他这一生也许都没有办法再写诗歌了,就像自那个女人消失后他再也没有办法去爱。他曾尝试去找寻她,在无数个似她又不似她的女人间找寻她遗留下来的哪怕一丝半点蛛丝马迹的影子。她有时会对其间的一两个女人产生一时半会恍惚的感情,但很快便生出厌倦。他说他无法爱她们,哪怕任何一个,他只是在花光了她们的钱和占有她们的身体之后仓皇逃去,甚至不惜背负骂名,他说他的名声已经很差了,他还说,他对已消失的永远无法再挽回的事物生出的一种至死都无法被拯救的执迷,连他自己都害怕和无能为力。
11.在余良对我说出那一番话后,我知道我们过不去明天了。
那一夜,在那荒野山村唯一的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里,我们喝光了最后一瓶酒。狭小而脏乱的小酒馆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的气息。我们俩因喝了酒的脸涨得通红,这样心照不喧却早已肚明的心迹,令谁都觉得难堪。我们面面相窥,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望着我,目光闪烁,惶惶中夹了一块鸡肉要往我的嘴里塞,我用筷子将它接了过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打在酒馆的屋棚上如击鼓般鸣响,我和余良惶惶望向窗外,这被雨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的黑夜,以及这黑夜里无声无息恍惚不存在却能主宰我们的什么。我们就这样等着,等着雨停,等着天亮,等着命运之舟不知将我们带向什么地方。
可这雨却似乎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余良说,“我问老板借一把伞,送你回去吧。”
推开门出去,一阵春夜的寒意向我袭来。
余良挽着我,这似乎是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柔待我。他问我:“冷吗?”我说:“冷”,他抱着我,说,“那你躲到我的衣服里来,别淋湿了。”
我看到路途两旁的花朵在雨水中扑朔朔坠落。
在那恍惚的间歇,我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哭了。我依偎着余良,我的眼泪在他衣领上无声无息滴落,他宛然不知。春夜的雨依然哗啦啦地下着,压根儿看不清前方的路。
自那之后,我再没有见到余良。
那夜半宿醒来,我开始无知觉地哭泣,究竟为什么而哭,又是在哭什么,我宛然不知。我只是觉得忧伤,一种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什么压抑着我。我想起《俱舍论》十二卷云:成住坏空,便从枕旁拾起了一本经书,然后我翻到了自己不知何时写下的一首诗。
抬眼之间,倾刻,万物化作一团火焰
在长江与黄河之巅,在咆哮与奔腾之际
手执灯盏者诞生
那不是稀松平常的一团火焰
那有你跳跃的色彩
是翻滚的焰火,是流荡的热泪
是荡漾在心间的一抹红啊
手执灯盏者从不惧怕猛兽
灯是燃烧的星辰
12.母亲说:“这世间上的东西,你得到了就厌倦,厌倦了就丢弃,丢弃了就再次去寻找。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如此。所以,保持你对所爱事物的热忱度,比你真正得到它要好得多。”
“但人性的本质便是对所爱的事物很难把握一个分寸,没有得到就想得到,得到了又想要更多,有了一就想要二,有了二又想要三……如此无止境而不能克制。所以尽管懂这个道理,也还是要去得到,要去厌倦,要去丢弃,然后再来重生,这就是人性。”我说。
“所以只有你从不曾寻找到你心里的河流,你才会永远爱恋它。”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因为爱恋而抛弃我和离开父亲的吗?”
“是的,因为太爱。”她说,“我对深爱的事物总怀有一种很深的恐惧。”
多年以后,当母亲一个人守着那只孤独的猫郁郁终老时,她还是会偶尔向人说起年轻时所做过的疯狂的事情。她的一生中,遇到过无数的男人,也失去了所有的人。最终连一个男人也没留下,惟有那只如今和她一样苍老的黑猫,在这破落小村庄的院子里与她为伴。
如今,在这黄昏的暮色里,她的容颜已明显衰老,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只剩两只眼睛还烔烔有神,手上青筋凹凸不平,就像挤出泥土外枯老的树根,“她是个古怪的老人”,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她,有时喝点酒,她还发点酒疯,抓着那只猫歇斯底里地乱叫,有一次还差点捏死了它,连脖子上的毛都掉了一半。事后她极为后悔,极力爱抚它,并发誓再不会如此。所以大多数的时候,她还算是个平静安详的老人。
没有什么人来看她,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她有时会一整天对着那只猫喃喃呓语,坐在院子石井旁的角落,那只猫就趴在她脚边那棵枯老的香樟树下。没有人听懂她说些什么,也很少有人会去过问她的事情。
她坐在废荒的院子里,苍劲的风簌簌作响。四月的泡桐调敝满地,如女人花朵般的容颜瞬间退去光泽。她仿佛听到一阵回响,被命运诡迷莫测捉弄后所击荡出的苍老回响。她把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消耗在对去遥远的回想之中,一次又一次陷入在过去的回忆里,却对细枝末节只字未提。
她常常对着村头的那条河流出神,河流延伸至我不可知的远方,她一望便是整个一天。因为深陷对河流的凝望和回忆她愈发消瘦,整个人似一株枯树,只有眼睛还是灵动的。
她仿佛要在这凝望中望尽她整个一生,她这一生如奔涌的河流从不停步,却似乎从未真正得到。在这如流水般从不停歇的凝望里有她对平庸的绝望,对平凡的妥协,还有一生未得到的不甘和至死无法放弃的执迷和眷恋。
她从小背弃我的阴影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我恨了她长长的一生。在她年老之时,我依然拒绝喊她母亲,只是在梦境里却又时常出现她的身影,还有隐隐约约中似她又不似她说过的那些话,总是能在冥冥之中如鸟儿一般飞落在我窗前。
那个黄昏,暮色沉沉,我伫立在窗前,望着她在院子里似一株枯木垂立的身影,第一次想到了鸟儿最终的栖处,然后我终于原谅了她。
13.尽管她对过往的细枝末节只字未提,我还是从别人的口里听到了她的故事。
她和父亲是在年轻的时候认识。那时她是剧院的昆曲演员,担任文宣队队长的父亲大学时去她所在的剧场演出,在那出无人不叫好的昆曲《牡丹亭》的“惊梦”片段里,她就是众人捧之的“杜丽娘”,而父亲则是她心之念念的“柳梦梅”。一出戏下来,俩人眉目传情,假戏真做,越发不可收拾,不久便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之后她辞去了剧院的工作,跟着毕业的父亲回到了乡下教书。
到了乡下她才知道,父亲早已有了婚约,他最终还是娶了别的女人。
她在忍受屈辱的痛苦中生下了我,据她说她生下我的那夜,寒夜里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檀木香,所以给我取名“叶檀”,随了她的姓。她说“檀”在梵语里是布施的意思,其木质坚硬,香气芬芳永恒,色彩绚丽多变且百毒不侵,可万古不朽,她对此寄予很高的寓意。
她在生下我不久之后就将我抱养给了我的父亲,在寒冬腊月里飘着雪的一个夜里,她走到父亲的门前,那扇在夜里也始终虚掩着的门,她用尽全身力气却怎样也推不进去,无奈,她只好在院子里摇响了父亲家那扇破旧的门旁边悬挂的铜铃,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差什么,总之我非常痛苦。”她在飘雪的院子里对父亲说。
可父亲的沉默却再次更深地伤害了她,她因此更加坚定了非走不可的欲望。
“我并没有更聪明,也没有更漂亮,我以什么来拴住你呢?”她似乎在为自己打气。
“你又何苦将我紧紧系在身上,我只是一个路人,像所有过路的人口渴向你讨水喝。”父亲在抽完一根烟斗之后,终于说话了。
“我走了那么多崎岖的山路,才抵达这里,可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没有白走的路,所有的路都是你最终抵达必经的过程。”
“你怎么样才能记住我?”
“我记住你又有什么意义”
“你相信我是爱你的,你为什么可以如此狠心?”
她说完这句话走了,他们之间再没有别的话,后来很长时间她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没日没夜地哼唱着昆曲里《牡丹亭》的“惊梦”片段,或者只是沉默着抽烟。她在离开父亲之后很长时间染上了烟瘾,她说她在抽烟时总能回忆起最终与父亲告别时那个画面。
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暮色昏沉的院子里,对着那棵梨花对发呆,她常常冥冥之中感觉她的命运似乎与这株树有某种相似之处,但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她一日一日地思念他,牵系着他,但她的自尊与傲气却不允许她回去找她,也不允许她透露一丝一毫。她内心纠缠的爱意与恨意日夜将她折磨的疲惫不堪,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她没有再去找那条河流,也没有再回去重新坐上她曾坐过的那把金碧辉煌的交椅,她与舞台永远地告别了,就像与她的所爱永远告别一样。
她曾经对那个女人恨之如骨,在喝醉酒的雨夜曾扬言要杀了她,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僧人打她门前经过,问她讨一碗水喝,他站在门口看她许久,然后对她说:
“恨会毁了你的,只有爱才能让你重生。”
她才猛然恍然大悟。
14.我曾在离开余良又寻找不到河流的那段时间里陷入无休止的痛苦。
那是我经受过的最苦痛的一段岁月,心里面没有一点光,没日没夜浸没在暗黑里。我的世界始终有黑压压的乌云笼罩,这一层薄如蝉翼如海绵般的物体,我挣脱不得。它是如此之轻,又如此之重,压得我一日一日喘不过气来。我曾在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里或黄昏喘着气,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好吧,我不找了,我背弃了所有,得到了什么呢?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几十年的寻找和坚守就像一个笑话,那些从不寻找之人每一个都活得比我轻松和快活。
母亲曾在梦境里以她过来人的身份告诫我,她说:“待我看遍了世间上所有的河流之后才发现根本没有我要的那条,或许是我要找的那条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上。可是我曾经那么无知,根本无法洞悉这一切真相,耗尽那么多的心血,背负那么大的代价,长途的跋涉只得到这个真相——即你要的河流根本就不在远方。”
那夜当我在一个破旧的小饭馆掏完身上最后几块钱要了一碗面条之后,天空下起了满天大雪,我想起母亲梦里说过的话,想起我为了余良的河流而承受的代价,眼泪扑溯溯下。
为了忘却他我开始答应别的男人,但在做爱之后我却总爱抱着一本书。
“你为什么总抱着一本书呢?”有一夜他终于忍不住问我。
“似乎总想以此来忘却一些什么。”我答非所问地回道。
他越发对我好奇,似乎总想从我的嘴里掏出过往只言片语的什么,但我却始终沉默,如千年的大地沉默着不发一语,他因此就更加对我好奇。
“你似乎总在寻找一些什么?”有一天他再次问我。
“熄灭一枝火把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它燃烧殆尽。”我说。
“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值得的不是吗,但我们仍旧会坚持去做,也许我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对这些事物永恒的寻找之中。”我再次答非所问地回道。
他似乎再次听不懂我的话,我忘了——他是从不寻找之人。
(完)二零一八年五月十六日,凌晨一时三十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