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我们西边石头湾村的一件事。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发生这件事时，村后崖边的乌鸦，围着那阵旋风飞来飞去，是在帮助什么东西，还是在驱赶我们看不到的事物。
西边石头湾村，村东有一条南北路，这也是人们进出的主要通道，另一条路就是往东过河，通往我们这道沟的小山路。村北的路西，是拔地而起三四十米的石头崖。石崖上有些老树，树上有乌鸦的巢。这些乌鸦经常在村子周边盘旋，甚是吵人。路东就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过林子是一条小河。
冬天时，下午四点后，这条进村的崖边小路就很是阴暗，更别说天黑以后了。再加上这里是个三岔口，不时会刮起一阵阵旋风，所以，天黑后人们很少出门。
村后的路西侧，有一棵郁郁苍苍的老榆树，树下便是村里人闲暇之时聊天喝茶的好地方，更是当时村里的信息交流中心。忙完农田里的活儿后，到老榆树下坐一会儿，便成了村里很多人的习惯。到了冬天更是热闹，只要不刮风，老榆树下的人，直到四点左右天凉了，才慢慢散去。榆树下的路边有一堆石头，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就有这棵树和那堆石头了，都是些圆石头，村里人盖房子也用不上，数十年或是更久的时间都没人动过，人们就常常坐在上面侃大山。
一个没吹风的冬日下午，太阳晒得小山村热乎乎的，男女老小都聚在老榆树旁边聊天玩耍。众人的嘻嘻哈哈，对玉兰家两岁儿子小春没有丝毫兴趣。小春两岁多了，但很粘玉兰，就在她怀里，也不下去玩。小春专心看着北侧石头崖边，飞来飞去的乌鸦，也不理大人们的聊天
。
旁边的老二嫂还逗逗小春，小春啊，你可别学你明哥哥啊，在家整天就在后涯喂乌鸦。老二嫂口中的明哥哥，就是她家中的独子大明。老二嫂五十多岁，丈夫十多年前生病去世。二人中年得子，大明当年也十六七岁了。老二嫂这些年实在苦累，送走了大明爹没几年，又送走了大明的爷爷奶奶。
磕磕绊绊十多年，养大了大明。大明以前给南面杏花滩村的大户杨家放牛，可杨家人不地道，尽坑穷苦百姓。大明就回村里给人放牛，不要工钱，给点粮食就行。放了一年牛后，舅舅介绍大明到县上一家饭店，给厨子当学徒。后来舅舅花钱给他办了进师酒，从那次回来住了几天后，大明有快半年没回家了。
小春继续看着盘旋的乌鸦，时不时手舞足蹈。人们都在聊天，没有在意，那天的乌鸦比以前多了很多，更诡异的是，那么多乌鸦，根本没有哑哑的叫声。
三点多了，去县城给自家杂货铺进货的小春爷爷，赶着毛驴车从北边回来了。爷爷把一包东西递给了老二嫂，说是今天那家饭店挂牌歇业，他没找到大明。老二嫂有些失落，嘴上只说没事，等下次再说。
爷爷回家后，玉兰仍然抱着小春，和村里女人们聊天。小春吃着爷爷给的点心，看着北边路上。忽然小屁股一沉，把头缩进了玉兰怀里，然后又慢慢爬起来，向路上看去。然后，小脑袋转着圈晃来晃去，玉兰也没看儿子，伸出另一只手，把小春的头压住。可没停多长时间，小春连头带肩膀一起晃动着，嘴里还不停吹气。
玉兰看看小春，只见小春目不转睛看着北面，她转头看了一眼，路上什么也没有。小春坐到他娘怀里，两只小手托住玉兰的脸，奶声奶气的说，娘，你看那边路上，有个人在转圈圈。说着，还瞪起小眼，撅起小嘴吹着气，脑袋带着身体晃动着，像是在转圈。
玉兰回头看去，只有那一群乌鸦，在崖边忽高忽低盘旋着，路边的树叶也被一股小旋风吹着，不停在空中打旋。乌鸦的起起落落的身影，让本来昏暗的路上，显得格外阴森诡异。玉兰回头和小春说，小春啊，那是乌鸦在飞，没有人。小春停下来晃动的身体，一本正经的说，是有一个人，他就像咱们做饭时，锅里流出来的云，白白的，他还会飞，能飞这么高，他想要把乌鸦赶走，黑老哇好像是在鹐他。
说着，又把小胳膊抬得很高，然后胳膊又在空中转着。玉兰说，小春啊，锅里出来的叫热气，是冒出来的，不是流出来的。小春点点头继续说，那个人是转着圈飞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他要来我们这里了。玉兰正听人们讲得开心，就敷衍小春，好好好，他会飞，他会转圈飞。然后又去听老婶子们说话了。
乌鸦果然朝着榆树飞来，人们不喜欢乌鸦落到树上，就有人起身准备捡石头驱散，可乌鸦根本没有落到树上的样子。它们是在追逐向榆树吹来的旋风，或许，那股旋风就是那群乌鸦扇动翅膀导致的。村民们都停下了话语，注视着这群飞来的乌鸦，快到老榆树跟前时，又转起了圈。村民们怕它们突然飞来，再不讲情面的拉些东西下来，那可就太晦气了。玉兰把小春的头压到怀里，低头不看。
乌鸦伴随着旋风，绕着那棵树转了两圈。还没等村民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乌鸦就向黑黢黢的崖边飞走了，那旋风也莫名消失。
看着天色渐凉，村民们也散场回家了，有人们还在谈论这些怪异的乌鸦，说它们像是在追什么东西。玉兰抱着小春往回走，小春也看着老榆树，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回家后，小春和玉兰说，那个白白的人上树了，就在树上坐着。玉兰也当哄孩子，就问他那人是谁，小春说，他全是白的，就像是烟，不对，是气，全是白的，看不清是谁。玉兰也没当回事，去帮婆婆做饭了。
第二天中午，人们又聚集到了老榆树下。老二嫂说，昨天没能把她做的吃食送到大明手里，有些难过。晚上睡觉还梦到大明了，大明就躺在炕上，说是头疼。她后来还梦到，大明坐着小春爷爷的车回村里了，可到了村口进不来，说是有一只古怪的野兽不让他进。老二嫂说，当时就把她给急得惊醒了。
村里人也安慰她，孩子出去学本事了，孤儿寡母受了多年苦，等孩子学成挣了钱，你就等着享福吧。老二嫂听着也开心，乐呵呵地说，等大明成亲时，一定请全村人吃席。
村里的孩子们也来树下玩耍，几个调皮孩子，竟然在那堆石头前尿尿，被树下的大人们好一顿训斥。热烘烘的太阳下，老二嫂竟然说是有些冷，就早早地回家了。玉兰和婆婆一起来的，小春在奶奶怀里转过来又掉过去，一会儿也不歇息。他一直盯着树上，好像树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小春指着树梢和奶奶说，奶奶你也抱小春上高高，上高高好玩。一个两岁多孩子的言语，又有几人能当真。奶奶用脸蹭了蹭小春的脸，又去和别人聊天。
就当人们聊得热乎时，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了一群乌鸦。奶奶赶紧把小春的脸埋进了怀里。这乌鸦就像昨天，在树的周围转着圈，然后地面又起了旋风。就当人们要驱赶时，乌鸦夹杂着风、飞进了村子。乌鸦掠过村庄也偶有发生，人们便不再理会，继续晒太阳侃大山。天黑后，玉兰想起儿子白天盯着树上看的事，就问他是不是又看到白气人了，小春说，看到了，那个白气人好像还不会走路，一直在树上坐着，也不下来。我要奶奶上高高，奶奶也不上去，后来乌鸦飞来了，白气人就不见了。
小春把这两天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玉兰就把这事告诉了小春爹，小春爹更是不在意小春的话。
这几天都是好天气，暖和的阳光再次拥抱着这个小山村。榆树下，玉兰问老二嫂，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二嫂还穿一件红棉袄。二嫂叹气说道，昨天下午太倒霉，刚到家门口，就被一群黑老哇从身边擦过，她感觉太过晦气了，就刻意穿一件红衣服。
老二嫂边纳鞋底，边和玉兰她们说，她昨晚又梦到大明了，大明坐在她家院墙上，也不进院。大明一直在哭，我问他怎么了，大明说他想家、想娘了，他不想去做饭，他要回来照顾我。我说我也不老，不用你照顾，等你学好本事挣钱了，早点成家，让娘抱上孙子就踏实了。说到这里时，本来眼中含泪的老二嫂又笑了起来。接着又说，我看他不过来，我就过去找他，可我怎么也走不过去，一着急醒来了，原来是被子和衣服都拥到腿上把我压住了。老二嫂说完，旁边几个妇女也哈哈大笑。
这时，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回头看去，被石涯挡住阳光的土路上，有一辆马车正在向村里走来，光线不好，看不清来人。人们就猜想，这是做买卖的，还是走亲戚的，或者是南边杏花滩村的杨家少爷，又去县城吃喝玩乐一番，在马车轿厢里呼呼大睡呢。
马车走近了，车上的东西把众人吓了一跳，一口黑棺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咯吱咯吱作响。老榆树下突然静极了，几乎能听到小春吃点心的咀嚼声。咯吱咯吱，马车到跟前了，看到人群，赶车的人下了车，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了每一个人耳朵，把小春吓得一个激灵。
姐，我对不起你啊，姐，我没有照顾好你儿子啊。听到这声音的老二嫂愣在那里动也不动，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村民们也赶紧动了起来，上年纪的上前接人，年轻的赶紧回家。
村里的习俗，棺材就停到了村外，村民们帮忙，在老榆树东边的树林边上搭了棚子。大明舅舅和大伙说，前天就出事了，今天他刚从外地回来，去警察局办理手续，才把人拉回来的。
原来，三天前的早上，饭店老板到店里，叫门没人回应。翻墙进院后，后院偏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他砸门都没人回应，等叫来人撞开才发现，里面的大明和另几个店伙计，身体都快僵硬了。报了警察局，警长带人勘验现场，拿走很多相关物证，也带走了这些人。店老板也没法开店了，就关门歇业，让人去联系这几个人的家属。这些伙计当中，只有大明是舅舅介绍来的，地址什么的，都写的是舅舅那里。赶得巧，舅舅一家人都去了外地，所以没有当天来报。第二天，警察局分析检测后给出的结论是，房间不通风，煤炭没烧尽，产生炭毒，导致几人在睡梦中离开。
我们那里的百姓都知道，天气暖和没风时，尽量少点煤炭炉。如果非要用火炉，门要开一条缝，窗户也不能全关严的。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们，都不在意这些，对大人的很多话，也是左耳听右耳出，最后因一时疏忽，带来了无法挽回的结果。老二嫂几次醒来就又哭晕过去，把村里帮忙的妇女们引得哭成一片。
那天晚上天阴得很黑，后半夜下起了大雪，就像是老天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本来就艰难的家庭，又遭到了灭顶之灾。老二嫂最终在人们的搀扶下，看了大明最后一眼，然后当场吐血晕倒，不省人事。
村民们把大明的事处理完的当天晚上，老二嫂也走了。有人说，那天夜里，他看到老二嫂背着一个人，上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是一位穿麻布衣服的小伙子。村民们仍然没有注意到，后涯的黑老哇，第二天才恢复了以往的哑哑叫。
人们感叹，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或许，人间果真是炼狱，老二嫂和大明，他们只是早点结束了尘世的煎熬。老二嫂入土那天，石头湾村民行号巷哭。人们可怜老二嫂，操劳半生，没享过一天福。
那年春节，石头湾村，没有一户人家贴春联。开春后，村里人要加宽村子的道路，人们挖开村后的石头堆时，看到石头下面，埋着一座古老的石头狮子。就是这座没人知道的石头狮子，一直在默默守护着石头湾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