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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文/娄成
休假的日子离开闹市,随朋友夫妇到他千里之外的故乡去。同行的还有罗文,现在的邻居。
朋友叫黄志国,也是邻居,有不错的事业,和夫人刘泳良得空就爱往老家跑。志国回老家总要把座驾收拾一番——加油,保养,里外一新。志国的习惯邻居们都知道,见他仔细收拾汽车往往关照一声:“干什么去呀?”“回家去——”志国回答,声音拉得老长,兴高采烈。
志国的老家在湖北省恩施州巴东县一个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山窝窝里,村名樱桃水。
天气很好。南方的深秋依然满目苍翠,而且比春夏多了几分凝重。白云挂在蓝天下,稻谷已经归仓,长腿的鸟儿站在水牛宽阔的脊背上,任水牛慢悠悠游荡。它们彼此互不理会,却好像多年的知己。
心情也很好。最熟悉的路莫过于回家的路,哪里有好看的,哪里有好玩的,志国了然于心。我们四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罗文对着旷野喊:“心情怎么样——?”,泳良仍然对着旷野:“好——,哑巴都能开口唱歌啦——!”回答经典美妙,大家笑起来。我们属于天地,天地属于我们,“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句子自然出现在脑海中。
汽车弯弯转转一路爬坡,志国说,进入樱桃水了。看到一些樱桃树,不是开花结果的季节,并不起眼。但没看到水,村名自有来历,我不想探究,只觉得有意思,一个山间小村有如此鲜活灵动的名字,不得不佩服山里人的浪漫。
迎接我们的是志国父母灿烂的笑脸,儿子媳妇回来了,还带了朋友,自然高兴。
几杯热茶落肚,志国说带我和罗文在院子里走走,看看他的老屋。
于是,就遇到了这座老屋。
半米多厚两米多长的青石为基,一尺多厚的夯土垒墙,黑瓦盖顶。老屋应该很老了,青石被鞋底磨得锃亮,厚厚的土墙棱角已不太分明,有的地方开裂,还有一段墙微微向内倾斜,门槛、门板和梁柱已呈黑红颜色。老屋没人居住,只有满墙跨越几十年的报纸和门框上层层叠叠的对联,昭示着老屋昔日的热闹。老屋里里外外很干净,志国的母亲告诉我,老屋是她祖辈所建,她就在老屋出生,志国姐弟和孙辈们也都在老屋出生。老人家年逾古稀,由此推算,老屋至少百岁高龄。
老屋是值得尊敬的。百年寒来暑往,世事变迁,老屋躲过兵匪,躲过火灾,默默与风雪搏击,与烈日抗衡,守护家族子孙,虽沧桑历尽、伤痕累累,从未有过退缩。“在贫穷年月,就地取材,山石山树加山土垒起简陋的房子,廉价牢固,遮风挡雨,繁衍子孙。”志国轻声说,他的手随即往旁边一指:“你看周围这些漂亮的新房,都是老屋的晚辈。现在日子好,老屋是有功的。”
老屋当然是有功的。有功的老屋过于沉默,被人们忽视了它的存在。志国告诉我,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老屋就是这个样子,包括那段倾斜的墙壁,四十多年没再多倾斜一点。小时候,两个姐姐带着他在房前屋后风一样跑,他熟悉老屋每个角落,蒙上双眼也不会绊倒。老屋从来就在那里,又好像从来都没在那里。未离开家的时候,他不去打量老屋,不知道关心、爱惜老屋,更不会花费心思琢磨老屋。倒是现在,越是走得远越想念家乡,越是经历繁华越留恋老屋的古朴陈旧。“有事没事总想回来看看,看父母,还有这老屋。老屋也是父母。”志国像是对我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和罗文的故乡都在遥远的农村,对这话深有感触。我的故乡河北唐山,年大地震的劫难,老建筑几乎荡然无存,成了永远的遗憾。罗文的故乡在江西上饶鄱阳湖畔,有个说法,在外边发展的人都要回家拆老屋建新房,否则不足以证明你成功。罗文怀旧,舍不得拆老屋,又不愿被人误解数典忘祖,思来想去,便把年过九十的奶奶接到身边颐养天年,是尽孝道,也是对故乡、对老屋的怀念。
面前这座老屋,栉风沐雨,守护家族,虽然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青石铺就的地基纹丝未动,光滑如镜的青石早已不见当年开凿的痕迹,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创伤,就像老屋的过往。夯筑的土墙,厚重而执着,无声地诉说着悠悠岁月。老屋的梁柱榫卯严密、横平竖直,门楣上方的梁下有两个燕子窝,家人特意钉了小木板,作为燕子筑巢的依托。时已深秋,空空的燕巢望着群山,等待主人归来。罗文说:“在我们那里,主家往往在燕子窝下挂一个小筐,里面撒些谷粮,既防止雏燕坠地,又避免燕粪落在头顶,还为这春天的使者备了点心,一举三得。”木板、小筐、谷粮,奇思妙想的善意。乡里人不讲大道理,他们只以朴素得近乎本能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老屋的火塘上方,钩着熏满炭黑的水壶,再往上,挂着大块大块的腊肉、猪头、香肠、鸡鸭鱼。火苗跳跃,映红了一圈如腊肉般的脸。水壶嘶嘶作响,腊肉也在轻轻晃动,裹着木香肉香的柴烟透过屋瓦弥漫在屋顶上空。时间在静谧中安然流逝。老屋外,风吹树动,几只乌鸦偶尔发出“哇哇”的叫声,有些难听。不过没关系,难听也好,好听也罢,山里人一概充耳不闻,他们早已把日子过成了习以为常。
老屋因为老,孕育了一代一代新的生命;因为老,见证了忧伤欢乐,记录着似水流年。漂泊在外的人常说,最难以释怀的是乡愁。我想,乡愁也许就是游子记忆中熟视无睹的老屋和习以为常的日子吧。
边看边聊边感慨,思绪正信马由缰,泳良招呼大家吃饭。泳良是个精致的女性,把家和男人打理得清清澈澈。泳良喜欢小孩,邻家小屁股在屋里上蹿下跳,她顺着孩子们的口味做各色小吃。有时,孩子们的父母喊吃饭喊不上桌,嚷嚷着要到刘阿姨家吃,你说有意思不!泳良既懂茶经,又精茶艺,夫妻俩每每邀左邻右舍聚在家中,品茶畅叙,海阔天空,实在是生活一乐。泳良又是个通达的媳妇,提起嫁给志国的这些年,她经常跟人讲“我婆婆真好”。到了志国老家更知此言不虚,泳良和志国姐姐有商有量一起做家务,和婆婆头对着头轻声闲聊,那么亲近,那么贴心,是亲人,更像好友。志国家的和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和谐淳朴、自然、真切;志国家人相处的智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智慧简单、随意、本心。
眼前的泳良,腰系厨裙,袖子高高挽起,细密的汗珠挂在额头。再看餐桌:腊肉、土鸡、蒸玉米渣土豆、合渣、豆腐、酸辣椒、煮南瓜、小菜,荤素搭配,满满一大桌。食材全部自家生产,富硒的山泉水调汁,土灶大锅、山柴旺火烹饪,令人胃口大开。我们说泳良能干,她浅浅一笑:“都是妈妈和姐姐搞的,我只打打下手。”志国说,母亲的饭菜养人。面前是色香味俱佳的菜肴,身边是高大魁梧、仪表堂堂的朋友和温婉的夫人,我下意识地跟了一句:“嗯,母亲的饭菜养人!”
志国的父亲提前把被子晒好,志国的大姐开出租车,带我们逛土家族集市,志国的二姐把我们请到家里玩。除了热情和微笑之外,都没什么话,或许是语言不通,更可能是根本就不善于表达。仔细想想,志国的家人和老屋竟然十分相似:沉默含蓄,不事雕琢又意味深长。他们都得到了老屋的真传吧。
我们住了四天,该返程了。儿子有儿子的事,父母不挽留,只是把腊肉、辣椒、南瓜、玉米、白菜不停往车上搬。志国泳良也不说话,任凭二老忙进忙出,仿佛是一种默契、一种仪式,也仿佛是父母孩子之间无声的情感交流。
我和罗文与老人道别,说这里真好,下次还来。车子发动,后面站着两位老人,老人后面站着老屋,都是默默的,不做半句声。“老屋也是父母”,忽然想起志国的这句话,心中涌起一股感动。
罗文开车,我和志国坐后排。汽车在宽阔的公路上飞驰,一排排新房迅速退向身后。志国已经在老屋旁起了两栋新屋,村里拆老屋建新屋的也看到几户。我担忧起老屋的命运来,老屋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似乎没有保存的价值,可我就是怕它消失。我把这种担忧讲给身边的志国,他说:“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古建筑,国家保护得很好。可怜的就是像我家这样的老屋,如今都是被消灭的对象。”志国似乎有些激动,声音也略微高了一些:“在本地发展的年轻人,老屋娶不来媳妇,外面闯荡的不在家里建新房,同辈面前讲不起话,住惯了老屋的长辈不搬进新居,子孙觉得没面子。孕育、庇护、温暖了几代人的老屋,绝大多数早已被毁,仅存的也多卑微地缩在角落。现在回到老家,很难再看到我家这样还算有模有样的老屋了。”沉默片刻,志国又说:“有父母就有温暖,有老屋就有归宿。我家老屋现在不住人,但父母在里面生火做饭熏腊肉,老屋不能断了烟火人气。不能让老屋垮在我手里。”对于身边这个平静而坚定的男人,我不禁又多了几分敬意。志国的老屋是幸运的,因为有志国,得到了尊重和保护;志国是幸运的,因为有老屋,回故乡便有了归宿。
时代脚步永远往前走,乡村城市的老屋加速度灭绝,谁也拦不住。而像志国、罗文和我这样远离故乡的人,却越来越留恋、怀念故乡的老屋。
老屋,是我们幼年的摇篮窝、童年的游乐场、青年的相思巢。
老屋,是安在我们心灵深处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