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他不是没想过擦干净脸和手再来,可一是找不到水,二又怕怀里的蒸馍凉了。
“李生,兄弟。”
听见有人喊他,李生条件反射的扭过头,见是邻居李冬的媳妇。李冬媳妇左手拉儿子,右手伸向他,像是怕他跑了。男孩紧贴着母亲,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他。
“来,快叫叔!”当妈的掐了孩子一把。
“……叔。”李冬儿子的声音小的可怜。
看邻居娘俩满脸的菜色,李生于心不忍,咬咬牙从怀里拿出一个蒸饼递过去,都快递到了又停下来。想了想之后,他掰了一半,把比较多的部分给了李冬媳妇。
“大姐,侄子,对不住啊。”李生很惭愧,也很无奈。
李冬他媳妇来不及回话,只顾得把蒸饼给了翘首以盼的儿子,小男孩接过去后一阵风卷残云,啃到快没有了才想起母亲。
“……娘,你吃。”小男孩把只剩一丁点大的蒸馍递给了母亲。
“娘,娘不饿。”这么说的时候,当母亲的如果不吞一口口水会比较好。
李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唯有快步离开,免得过度的同情心害得自家人饿肚子。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等他,他们也是饿了大半天了。
上城头守城才会多给吃的,杀贼立功额外有赏。这是县丞王大人的命令,所有进城难民都得照做。
好歹在长沙王司马乂军中当过队正,李生不怕打打杀杀,李生怕的是自己万一有个闪失,孩子他娘和孩子们怎么办,只怕会落得李冬一家的下场。
李冬和李冬他老娘没能跑进城,都死在了外面,站上城头就能看见尸首。除了李冬娘俩,那里还躺了不少李生的邻居,熟人,乃至朋友。
乌鸦在他们头顶盘旋,而杀害他们的凶手则站在不远处,对城墙里的幸存者虎视眈眈。
他甩甩头摆脱掉脑中凄惨的景象,加快脚步走过县衙,往前有座大宅,许多临时搭建的窝棚就在这堵墙下。
大宅的红木两开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人多高的院墙上露出了个脑袋,目光警惕。
被人当成贼防李生也烦,不过再想想,好歹这位管家也分出些粮食给大伙儿吃,只是态度生硬,像是打发要饭的叫花子。听说若非县丞坚持,管家连窝棚都不准搭在这儿。
“爹!”站在巷口的儿子最先看见他,欢呼着跑过来。女儿走的稍慢些,最后面是妻子。
女儿已经十岁了,懂了很多事,所以她不会像弟弟那样傻乎乎的从父亲手里接过蒸饼,又飞快的往嘴里塞。她会观察,会盯着父亲脖子上没擦干的血迹,然后再看向父亲的脸,眼里的忧愁都快赶上她母亲了。
“你也吃啊,玉儿。”李生把蒸饼硬塞进女儿手里,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解释脖子上到底是谁的血,以及血是怎么弄上去的。
“当家的……”妻子的眼泪显然是憋了好一会儿,这下是忍不住了。
“嚎个甚!我这不好好的吗?!”李生瞪着眼睛唬住了妻子。仗还没打完最忌讳女人哭哭啼啼,当年军中的习惯他也保持到了现在。
可是看着从妻子眼角滑下的泪珠,他又后悔了,李冬家的下场在那摆着,妻子能不担心吗?
“走吧,进去,进……”他本想说“进屋”,可那只是木棍和门板组成的窝棚,“快走!别给人看笑话。”他张开手臂,把自家人带进了窝棚。
管家站在围墙上目不转睛,看这帮难民在眼皮子底下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管家识数,知道不是所有今早出去的男人都回来了,用不了多久那些在巷口望眼欲穿的女人和孩子就会嚎啕大哭的。
唉,造孽啊!管家回过头,对站在下面的老伴说:“快去再搬两袋面出来。”
“你个老糊涂,搬,搬,搬!就知道搬!也不怕老爷将来怪罪!”老伴站着不动。
“你才老糊涂!不给人吃的,莫非等他们饿极了砸门进来抢?”管家急得跳脚。
老伴不情不愿的走远了,偌大宅院如今只剩下管家老两口,不用担心夫妻间的拌嘴被人听了去。
老爷走啦,带走了几位夫人和少爷小姐们,留下了管家看家,许诺说明年开春回来。
这话老伴信,他不信。老爷几乎带走了能带走的所有东西,这不是避难,这叫做一去不返。可惜自己上年纪了,一把老骨头担心死在路上,只得留下看家。临别时他请求老爷带走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儿子全家,老爷人好,都答应了。
如今管家已是无牵无挂,只希望在这空荡荡的大宅度过最后的时光,这辈子落个善终,他就知足了。
县丞
王珣不是第一次见羯人了,除了脸皮发红加夸张的鹰钩鼻,这些人看起来跟中国之人也没太多不同。
但他们吃人,刚开始王珣觉得难以置信,可逃进来的难民都异口同声,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王大人,你可是说好了的,粮食,金子,酒肉,一点都不能少。”羯人的头领挺年轻的,没有束发戴冠,而是弄成了好几根辫子,看上去披头散发不成体统。首领自称姓“石”名“狼”,没错,就是那个狼,他为此特意强调,唯恐别人不知。
“那是自然。”王珣陪着笑脸,同时又提醒自己不能笑的太过头,官架子要有,免得被胡人看出他不是真正的一县之长。
粗略看过了足足堆满十架牛车的货物,胡人那边从头领到喽啰都面露喜色,这边就只有王县丞在笑,而且笑的很假。
为了展示诚意,交接地点选在离县城一里的地方,这儿曾经有座规模不小的村庄,如今只剩下了残垣断壁,熬过大火的墙壁半黄半黑,那场冲天大火县城里的人基本上都看见了。饶是此地离城近居民避难及时,可一大块干涸的血迹仍然在不远处扎着众人的眼。
以假笑为掩护,县丞的眼睛始终跟着这位石狼走,心跳频率因对方在马车间穿梭审视而愈发的快。
前三车是他精心准备的宝贝,都是强行从城里大户家刮来的金银。一箱一箱叠的整整齐齐,只为把胡人眼给看花,不再去细看后几车的“粮食”,“酒肉”。
如他所料,看过了金银的石狼草草结束了查验,脸上笑开了花直冲王珣点头,这胡人头子是迫不及待要把宝贝全都搬回老窝去了。
列祖列宗保佑!王县丞刚刚走出了这招险棋的第一步,还不能放松。
大敌当前,县令谢大人竟然挂印而去,可他又能如何,敢拦吗?陈郡谢氏乃世家大族,岂是个小小县丞惹得起的?
胡人突然而至,放火烧了沿途的村子,杀害了上百人又强攻县城,身为没来得及跑掉的朝廷命官中职位最大的,王珣唯有迎难而上。
时势造英雄?大谬也!
打仗要兵,他没有。县里连上看门的老军和衙役弓手在内,凑不够一百。才这么点儿人,上城头两天就死的死伤的伤,还能战的不到半数。
仗打不下去,便要另寻他法,半辈子奉行君子远庖厨的王大人忽然发现自己在打打杀杀的事上才思泉涌。
经过两天的观察王珣发现,胡人兵马不多,亦非三头六臂,强征的百姓都能与其打的有来有回,胡人始终不得登城。
两天的进攻与防守,两天互相射箭的僵局,等到第五天,胡人首领跑到城门外喊,说要“商谈商谈”。这套路王珣熟,土匪打秋风,能抢则抢,抢不到讹一笔也行。
王县丞心生一计,当即答应下来。
“只是石先生,拿了这些东西,还请你依约退兵。”王珣拱了拱手。
那边忙着傻笑的石狼立马抱拳回礼,说了句:“一言而急,驷马不能及也。”
狗蛮子,说话引经据典,行的却是禽兽勾当!心里恨得牙痒,表面上王珣跟石狼已是拱手来拱手去,依依惜别了都。
经历过多年的官场沉淀,王县丞已是精通了喜怒不形于色。
观这石狼浓眉大眼,方脸宽额,也算个俊后生,与难民口中的杀人放火乃至食人血肉的凶徒天差地别。
或许,这便是夷狄?真禽兽也。王县丞按下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尔等杀我百姓时可有念过“怜悯”二字!城里孤儿寡母哭天抢地的凄惨场面轻而易举的占据了王珣的大脑,让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无比轻松,甚至带有几分替天行道的快意。
他突然猛地一把推开石狼,猝不及防之下后者仰面倒地,早有准备的刘捕头抽刀在手,照起身不及的石狼就扎下去。刘捕头被石狼的护卫扑倒,本该致命的一击也就落空了。
“动手!”刘捕头挥拳狠打压身纠缠的胡人,嘴上也没闲着。
父亲
李生是第一个响应刘捕头的,他推开堆在头顶的空酒桶跃下马车,奔向离得最近的胡人。马车空间有限只带得了短刀,李生在对方反应过来长矛该怎么用时就贴了上去,以一记狠辣的凿击给喉咙开了个恐怖的伤口。从将死之人手里夺过长矛,他毫不停歇的刺向下一个敌人,矛尖没对正也无所谓,要的就是将其逼退,好给自己争取到下次戳刺的空间。
胡人果然如他所料那样的往后退,李生收枪又刺,首次戳击被盔甲挡住扎的不深,发了狠的他大喊着攥住矛杆把胡人硬往马车边推,以车厢做挡板捅穿了这厮。
“啊!!”一个胡人大喊大叫着冲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效法于他。
长矛被死人的骨头卡住拔不了,他只好丢下武器,空手面对逼近之敌。
志在必得的胡人被一次来自侧面的攻击打倒,李生认得那人,是个全家老小都死在逃难路上的中年汉子。中年人就势骑在倒下的胡人身上,手拿短刀没头没脑的乱捅,脸被血糊住了也不带停的。
出乎意料的袭击大获全胜,首领带来的护卫不到十人,这会儿已经死了一大半,还活着的都在往拴马的地方跑,其中就有方才跟王县丞有说有笑的“石狼”。
“万万不可放过此獠!”王县丞指着石狼越跑越远的背影,急的恨不得亲自去追。
李生站在原地喘完了气,顺带估计好距离,他走向那具被钉在马车上的尸体,抬脚蹬住再转动枪尖,用力拔出了长矛。他测过身把右手伸展到了极限,瞄准逃走的石狼,狠狠地掷出了长矛。
杀人的兵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丝毫停滞便贯穿了胡人的首领。石狼的惨相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侥幸未死的胡人你争我夺爬上马,逃得头都不敢回。
“好!好!好……”王县丞一连叫了几声“好”才终于把语气恢复如常。
他的长矛投的又准又恨,等走过去时,石狼仍维持着被击中时的姿势。将死者的血顺着矛杆往下滴,把平日人马踩出的黄土路硬染了一小块红。他必须折断矛杆才能把石狼放下来,这么做不是为了方便埋尸体,而是出于旧日的职业习惯。
军中规矩,唯首级论功。
拎着敌方首领脑袋的他再次吸引了县丞的注意,王大人拿他看了半天,似乎是在认识的人里找不出他,才开口询问:“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不敢,回大人话,小人名叫李生。”李生弯腰拱手。
“我观壮士身手了得,可曾效力军中?又是哪位将军部曲?”王县丞一手撸着下巴上的胡须,一边问问题。杀戮才停止,就查起了李生的户籍。
“小人乃是长沙王司马乂……”话说一半李生才反应过来,自家大人早已兵败身死,被列另册不得翻身。
“哈哈哈……无妨,无妨。多事之秋,用人之际,李壮士为国杀贼忠肝义胆,待此事了结本官定上书一封禀告皇上,还壮士清白之身。”王县丞大笑着走过来,同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绕过了地上的一具尸体。
“谢大人!”李生单膝跪地,抱拳于顶。
县丞
他否决了刘捕头和李生乘胜追击的请求,原因很简单,没兵。今天所有来到现场的人都是精挑细选了的,只有区区二十人不到,假如把他们也折进去,县城将再无敢战之士。基于同样的道理,他希望石狼授首后,胡人也将一哄而散,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来。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对敌我双方都有效。
同时他也明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才一回县衙,王珣便搞起了论功行赏。他把阵势摆得很大,请来了百姓与尚在城中的乡绅富户,自己穿戴官服端坐于曾经属于顶头上司的位置。
刘捕头挂着腰刀站在他座位下方,幸存至今的衙役弓手分列两侧,给即将上演的重头戏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他慷慨的奖赏了这三天来上阵杀贼的平民百姓,人死了不要紧,由妻儿代领即可。虽然妇道人家免不了哭哭啼啼的煞风景,但“哀兵必胜”嘛。年少时王珣饱读诗书,如今学以致用,感叹古人诚不欺我。
一口气赏出去了大半箱银子,得钱的欣喜,看热闹的羡慕,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阵斩匪首的李生最后出场,只见他手提石狼头颅,向现场观礼父老解释了此乃何许人,以及曾经做过什么。
“好汉子,当拿首赏!”赶在所有人做出反应前,王珣重重拍下用来审案的惊堂木,以最大的嗓门吼出了这句话。
他就势站了起来,李生则跪了下去,双方的举动都符合礼法与各自的身份。
气氛在这一刻达到顶点,“王大人”的敬称随着无数人的话语扶摇而上,直冲云霄。
王珣对台下成片成片跪倒的百姓拱手为礼,直叫“各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
民心士气,他得到了,至于从城中大户家里搜来的钱,他便不打算还了。困守孤城大功一件,然而没了金银开路,等胡人退去,朝中谁又会记得他。
王珣心知肚明,他的官职和这座县城一样不足挂齿。
数十年前天下大饥,百姓无粮,唯以草木充饥,饿死者不计其数。先帝闻之大悲,说与左右:“何不食肉糜耶?”
这事儿,王珣听过。
父亲
王县丞是读书人,懂的道理多。李生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勉强能看懂发饷薄上自己的名字,如数领完之后会在名字下画个圈。
大人有大人的运筹帷幄,不去来个亲眼所见也敢料定胡人“不日便会散去”。粗人亦有粗人的坚持,非得亲眼目睹不可。在李生的一再要求下,王大人把县城里仅剩的几匹快马分了一匹给他。看王大人犹豫不决的态度,李生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大敌当前,主官却在给自己留后路,还打什么仗?
疑似胡人安营扎寨的地方离城十里远,位于一片小树林之后,即使趁夜赶路马不敢跑快,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李生熄灭了火把,把马在一棵小树上拴好,本来斥候这种事至少需要两个人干。可是刘捕头走不开,剩下的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要么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只怕刚看见胡人就要喊着上去乱砍。
他拔出了短刀,反手握好,树林里走夜路根本是抓瞎,万一被树根绊倒又是刀尖朝上……
天上只有一轮既薄又弯的月牙,能穿透密密麻麻的枝叶撒进林中的光线弱得可以忽略不计。李生在树木间摸索穿行,绝大多数时间里手心触碰到的是粗糙的树皮,偶尔也会摸到滑溜溜的东西。
那不是蛇,蛇没这么迟钝,李生知道。但并不妨碍他的思维短暂失控,去往离谱的方向想。
每次,他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李冬的媳妇和儿子。兵荒马乱的世道,孤儿寡母的下场不言自明,自从那天下午打过照面后,李生再也没见过李冬的家人。
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出城往南边跑的,也没人阻拦。过了南门再渡过河,沿大路往南走五十里,据说有官军的营寨,那儿会收容向南边逃的难民,带人坐船渡江。
我家是不是也该跑?这里守得住吗?
想这些丧气的事作甚!刚在内心自我警醒完,脚下就被树根绊住,地面以远远朝过人反应的速度向脸飞扑而来。
他摔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才没弄破鼻子磕掉牙。然而这不是什么长在树根的蘑菇杂草,触感没半点相似之处。李生手脚并用爬起来站直了,从头顶上方的树梢投下了那么一丝的月光,刚好落在一个人的身体上。
这道光照射的范围包括了肚脐,胸脯和半个脸颊,照得不甚清楚,勉强能看。死者衣冠不整,露出的部分能证明是个女子。李生又蹲下来,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尸体,他摸到了凝结的血块和冰冷的表面。用力往下按了按,感觉绷得相当紧,是死了一天有余。
检查完这具女尸,李生刚想要离开,却发现在树背后有双绿色的眼睛忽闪忽闪。
是狼。
火石,刀,火把,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嘭!”燃起的火焰逼退了饿狼,让它去找别的更容易得手的食物,比如地上的尸体。
死人可真多啊,李生才发现。
在火把极其有限的照明范围里,李生就数出了至少五具尸体,女人孩子都有。事已至此他索性不再躲躲藏藏,干脆举着火把往前走。几乎每棵树下都有尸体,越往前走,尸体就越多,层层叠叠,逐渐到了落不下脚的地步
死者的手大多被捆住了,也有没被捆的,那些人都是孩子,小男孩和小女孩。
最终他走进一片林间空地,来到了大屠杀发生的中心点,所有人都死了,一个活着的都没有,他甚至在其中找到了几张熟脸。
都是乡里乡亲的,俗话说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可能他会想办法找几块破布给女人们遮体,亲手合上孩子们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再挖好坟别让大家伙儿给狼吃了。
可他不能,李生将火把插进泥里,双膝跪地给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等再起来时,额头上粘着泥巴也混了血。
他高举火把走出了森林,正在埋头大吃特吃的狼群都没多余看他哪怕一眼。
“驾!”李生狠狠一夹马腹,催动坐骑朝县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未完待续……
无力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