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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最高山顶的人,他嘲笑一切“扮演的悲剧”和“实际的悲剧”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诸佛寺的顶点和严家山的顶点,形成了对峙之美
庚子年春天,人间大疫。我回到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小村——诸佛村躲避厄运。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应该再去登临诸佛寺的顶点了。
我们出得木门,向我的菜园子方向走去,园子就在诸佛寺的山脚下。
数十只斑鸠从干枯的玉米地里扑棱而起,发出错落有致的振翅声,仿佛从它们的理想国里飞出。它们原本是在一片趋于完全平衡的境界之中,在零打扰的祥和之中,在同类互相怜爱之中。我的误入,像一个未知数写进去,不可知,不可描绘,不可被信任。
柏木枝上换着调子叽喳的水丫雀,偶尔斜飞,黑身上抖露出两片闪亮的白羽,像在对笨拙的我炫技。它们轻柔的腰身相对于去年冬天来说更丰腴了些,更老练了些,像是吸收了雪意的营养,更有青春期的身体感了。每次,我都在听鸟的时候,先完成观鸟。而每次观鸟的时候,我都会试图看清那些细微的变化,如能在时间之变中窥见空间之变,在意义之变中察觉意味之变,就不枉我用诗歌的心境来鸟事的意境里僭越一场了。
那些轻灵得似乎挣脱了万有引力的灰雀们,漫不经心地群飞,让人全然忽略它们群体觅食的强大阵法。它们大都有散乱的一群,似乎是没有生活秩序的民工形成乱糟糟的出门务工潮。但是我相信它们都是有灵魂秩序的,都是鸟世的奠基者和思想启蒙者之一。
我最在意的黑鸟,孤独的八哥,大都混迹于雀群,我闯入,它会抢先飞上破旧的屋脊,兀自在天穹下冥思,像移动的预言。它是每次我登山之前都会邂逅的遗世贵族,邂逅的次数多了,便成了我和它的必然相遇,相遇的次数多了,它变成了我的命数。
当然,有一些意外也是好的。从红椿上飞到老李树上的几只鸟,超出了我的目力,隐约是红褐的羽毛,我一时竟叫不出它们的乳名。仰头久了,我会发现一只喜鹊,托着慧尾飞过我头顶。这个中午,我被鸟类俯视,敌视,窥视,和轻视,这过程,细微得我须用汉字来陈述。她们是如此众多的独我呀,让我爱着这灵羽飞舞的雪霁天。
显然,它们是时常用飞翔抵达顶点的灵物,而我必须要步履蹒跚地进入艰难里去,才有机会和这些鸟类媲美。这是我刚出发的时候,它们为我准备好的一通仪式。既像是欢迎,又像是抵制,还像是以我为敌,来消解我的笨拙和介入。
我顾不上它们了。兀自不停地向山脚而去。身边的池塘像一个内湖,荡漾着雪后的纯净的天光。宽阔的池塘里,只有一条鱼试探春情,露头而后潜行,平静的水面被无肺水族搅动了。又一天难得的春阳,水微动,似乎底层有风,风成了两栖动物。今天,我仍讳言呼吸这个词,这个春天,能正常吐纳似已成为奢华。灵鱼破水而出,我来不及命名它,忽又潜水而去。它们没有我这样精巧的肺,但是它们更自由,更懂得呼吸的恰当运用。没有所谓灵魂的那条劣等鱼,非鲟非鲵,但是一身银甲,假冒了水族的贵冑,注目间消匿,而我成为它在陆地上的影子。其时我在水湄,观察一株溺死的老李树,完毕,坐,陷入美的短暂,陷入悠长的莼鲈之思!
十年前,我就知道,登临顶点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过程,经历,和一路上的内心体验。这个过程堪称自然对我的“再教育”,润物无声,而又浸入心脾。让我终生难忘。
那时候,我还在诸佛寺完小教书。“诸佛村”是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的一个苗族聚居村寨,因在诸佛寺脚下而得名。诸佛寺的顶点占据着一座山峰,至今残存遗址。严家山则与之呼应,相对而出。诸佛村的风车坝,是一个狭长的平坝,就在两山之间。这十年,我不仅在地理上落于低点,人生也长期闭塞,便生出一些仰望之心。当然也裹挟一些小小的失落,并不完全具备悠然见南山的隐逸心态。
诗歌因景象而传达心象,因意象而抵达气象,因空间变化而传达微妙的情绪变化,历来是中国传统美学趣味——情景交融中的常见手法,也是我在努力的写作途径之一。这首《顶点》企图用景象的变化来呈现隐藏的内心景观。
诸佛寺的顶点,和严家山的顶点
形成了对峙之美
夹缝里是小小的诸佛村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发现对峙是顶点和顶点之间的事情
我只能在谷底仰望
有一次,我登上诸佛寺
看到了更高处的红岩村和红花村
它们的顶点加进来
就形成了凝聚之美。这点发现
让我突然忘却了十年的鸡毛蒜皮
和悲伤。竟然微微出神
把自己当成了群山的中心
——《顶点》
有时候,登山会排遣一些负面情绪。首选便是诸佛寺。当我登上寺庙遗址,看着四处奔涌而来的山峰,会突然有醍醐灌顶的空明,一些生活不如意便会烟消云散。此刻会获得一些诗意,一种“我在”而又“我消失”的感觉,颇有点像是物我两忘的境界。
生活经验成诗,会真切鲜活地击中我自己,并勾连起诸多追怀。但是这种隐藏的抒情性,不能热切表达,不然会损伤诗歌的微妙之意,而显得表白过度。所以我在此诗中尽量冷抒情,内敛,引而不发,将强烈的情绪控制在诗歌的意象和意象变化中。
今天,我在追忆和慨叹之中,穿过田间小路,向山上而去。
田里看不见水,枯草厚已盈尺,一脚下去渗出水来,水线刚没脚踝。那个穿靴的人,被田梗上的丝茅草遮住了身子。大片野生薏苡谦逊地低下头颅,一串串草菩提悬在修长的腰身。荒得更早的梯田里长满苇草,午后阳光中长得像小村的银发。那个孩子,应是从草族中独立出来的那株,微露而又隐身,像小丛捉迷藏的青蒿。
废弃的进山石门之外,我发现了一簇一簇,一网一网,一片一片的黄色小花,走近一看,竟是暌违数十年的“千里光”。在心里,我更愿把它们唤为“奶奶藤”,是祖母的草药里重要的一味,童稚的我,曾沐浴过它们熬制的药水,和桉树叶一起,让我感激了三十年。如今,这些安宁的花朵,已无需对村里每一个光洁的身子负责。只有我体内遏止不了的跳动,还在不断自我突破,用看不见的力,撑开小村的一个角落,爱这种物质,可逼谦逊的骨朵一夜全开。在这段灰色日子里,它们是灵魂的试剂,我想当作先验,将未知泄露给未来。
登山的路,就是感恩之路。
我感激任何一株娇小的植物,它们都可能救赎过我。都可能帮助过我的成长。都可能将我人之初的“恶”荡涤过,从而让我进入中年,内心无比柔软,再也没有了对世界的恨意,再也不向人世动辄瞪眼睛和呵斥看不见的敌人。
一路上,我被众多的锐利的物种,划破手掌和脚肚。村里的早春,这些带着刺的生命形态,都曾与人的剧情有关:
苍耳子可以粘在袖口和领口
倒刺的抓取感恰似轻量的想念
云实的牛角刺得小心避开
可它的果片可悄然粘在后背
柞木的长刺形同狼牙棒,一生抵触人间
它木质坚硬,最宜做把柄
还有野花椒和两面针太相似
我得安装心灵软件,细细描摹
一路对这些刺,命名和转发
语音与文字都不足以阐释
我手掌朝天,皮肤上的割裂,与刺痛
轻柔而深刻,正如爱
——《这些刺……》
逐渐深入密林了。我们需要举起弯刀,一路砍伐那些荆棘,一步一步地缓慢上移。时间过得很快,而到中午时分我们还在半山。这其中不仅有对困难的排解,还有对意外之美的流连。
有兰在野。
在平庸的同色系中发现思想者,得细腻地辨识近于黑的,草叶之绿。这些兰草有着黑夜一般的颜色,低调得有些凝重。轻佻地在微风中荡漾的草叶不是她,在泄露的天光中争抢光合的不是她,在急雨中几乎折断脖颈的也不是她。小丛墨兰隐身于大片春兰之中,我更喜欢这三片孤独的入世者,却有出世的谦卑。在薄春,邻家开始露出蓓蕾,她却守着自己的气脉,我在马尾松林里,陪着这株墨兰,静坐在绵软的林地上许久。你在此,定会把我误认为一块沉默的光斑,久末挪动,自顾和草类融为一体,像是将要放弃自己哺乳动物的身份,也像是将要停止对名利的追逐和对生死的思考。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顶点之美,是各种美的融汇。有深渊之美,才会有深空之美,有生灵之美,才会有神灵之美,有卑微之美,才会有崇高之美。我是在登山的过程中,将视野所及、耳廓所闻、心智所达的各种美全都美了一遍。这天然的言传身教和传道解惑,是我之幸事。
当我逐渐抵达最高的平台,看到大青石砌成的寺庙遗址,我就知道,我将再一次目睹“凝聚之美”了。站在这里,不仅能看到严家山的顶点,奔涌而来,还能看到红花村、红岩村的顶点,移动着,朝我逼近。还能看到云朵向我们低语,像是说着另一场雪的语言,能听到风的宣讲,像是在向我们阐释人活着的意义。
人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悲剧一般活着?一边在“现实的悲剧”中沉溺,一边在“扮演的悲剧中”虚脱,人究竟为哪般?
十年前,我在村里怡然自得,一边教书,一边劳作;一边打猎,一边喝酒。我从未思考过活着的必然性。就像动物本能,求生,而不求死;求自足,而不求显达。那是多么干净的一段时光。我没有现在这么强烈的愧疚感,这么突出的羞耻感,这么浓厚的市侩习气,这么低劣的生存技能。
最重要的是,我没这么越来越紧促的语感。我的诗歌和写作都出了大问题。我开始迎合读者,反对诗歌是“无限的少数人”的珠玉,我有时候还为了稿费而写作,制造了一批次品。更为俗气的是,有时候,我还在虚伪地为自己贴金。
我,就是“扮演的悲剧”。
身在悬崖,我像一个危殆的羊倌,幸好一路都有南天竹这样的救命树,以前,我每生活一天都像探险,而今,每前走一步都像避厄。除了顶点的魅惑,我也为一株假想中的木樨而来,她雌性,浑身银花点点。她会在四月掉下籽实,紫色,浑圆,那时,许是疫事已消了吧。今天,我独自翻越,时间在我身上已成旧疾残疤。我右手碰掉的一块崖石,被我小心地放到平处,若失手滚下,至少,也会砸伤一朵涟漪。放心吧,我会平安。太多危殆的人了,谁是善的那个,我土欠安,但我要继续去看下绝境。
在这个绝境中,我发现了酸枣核。
最高处的几枚酸枣,熟透了,香狸子够不着,醇香被鹊鸟独享,浑圆的小果便飞行于天空,越过金竹林和蓝潭,被衔到瓦沟子里,果皮尽去,浆汁吸干,露出硬核来。昨日我上房捡瓦,扒开青苔,得酸枣籽一捧,每一枚上都有几眼深黑的凹痕,像众多生灵穿越寒冬,立春后来看我,被我冲洗,反复摩挲,在冬阳下发出黄铜般的古意和微光。经历了老树的顶尖,飞鸟的喙,被炊烟煨热,又被积雪洗净。然后被安置于人类不曾留意的旮旯角落。今天,它们又出现在绝顶之上,被我捡拾,像是获得一粒一粒的黄金。它们最后经由我手,传递到你掌心,该有怎样温润的光泽?病毒突起,我们退守内心,这近乎神赐的寓言,在开示我们:青涩,成熟,炫耀,被食用,被消化,去肉,留骨,重现世间,风雪侵蚀,冷风阴干,吸取阳光,近似佛珠,光洁地留在绝顶,被我发现,被我用诗歌赞美,这自我封神的经历,这不断的涅槃重生,不正是一个诗人的幻灭之美吗?
站在崖边,我四处张望。田畴上的人们多了起来。似乎疫情已经被看淡,似乎地球正在解封。这是开春以来最透亮的一天,钓鱼人静坐到江畔,采水芹菜的人多了起来,远远地互相问候。我有人远远地叫我,身影模糊,视力太差,我已经辨不出声音来自谁。孩子们挖折耳根时挖出了白茅根,找苦蒿时,发现旁边几丛苦苣菜。这些无心之错谬竟有小小的惊喜,外人是根本无法体验的。将头伸进水井的人,久久观察上升的水面,满村人都貌似无所用心,而又各有窃喜。事小不足为外人道,却抚慰了连日不安,确实的幸福真小,而它们足够对抗灾难。村里闪着微光的事物,在疫期皆如神衹,似乎都能助我拯救什么,并转赠与远方。
2.鹅岭的顶点,有一个幸存者的隐秘悲伤
人到中年,我不仅放弃了时间,还放弃了内心不需要的人际关系。
很多诗人,都在试图成为“悲剧扮演者”。他们很多都有大师情结,或者说大诗人情结,理想稍微小一点的,也有“老大”情结、“主义”情结、流派宗师情结、江湖地位情结。他们热衷于仗剑天涯,过着诗歌之外的又貌似与诗歌有关的“诗人”的日子。他们几乎放弃诗歌,而又标榜“诗人”的特异性。他们注重“人”的一面,而忽视“文本”的一面。
说到底,将“扮演的悲剧”和“实际的悲剧”都扛在自己身上,如是,诗人得有多累。
而诗歌的初心那么简单,无非是把一首诗写好,写得自己满意。
而不是到处宣扬自己的成功。
他们真是希望不朽。这个词语多么诱人。多么为诗人所喜欢。然而在尼采看来,精神不过是精神的比喻而已,“不朽”也仅仅是一个比喻。他还认为诗人“说谎太多了”,“在诗人当中,有谁没给他的葡萄酒掺假?”
是的,大量诗人在扮演虚假的自我,迷失的自我,悲剧的自我。“所以我们衷心喜欢精神贫乏的人,特别是年轻妇女。”
我不是江湖控,对觥筹交错和私相授受均不在行,酒局上称兄弟下来就互相攻击更是做不出来,强颜欢笑也不擅长。更多时候我沉默,一个人与自己玩,独处生欢。我是市井小人,一个养家糊口买菜做饭的人,严格讲,我不是很多人眼里的诗人。
所以,在一片喧嚣中活着,其实就是一个幸存者。“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了”。在假冒伪劣中幸存下来,在灾难疫情中幸存下来,在语言艺术中幸存下来,在自我毁灭中幸存下来。我是多么幸运。我需要登临城市的高点,进行幸存者隐秘的呼吸。
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市井而不市侩。
所以,到当下年纪,我可以安静地甄别一些人和事,作出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形容的那些,不是了,永远不是了”。一旦我决定放弃,绝无重蹈的可能。
当我沉溺于日常烟火,意识到自己的生存能力需要加强的时候,我是不是更应该像一名坑蒙拐骗的市侩,哦不,骗子那样活着?存在,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在和自己做斗争。人,就是一边使用尖利的矛不断戳自己,而盾的出现,往往是在精神层面。显得不足够坚实和笃定。这时候,我需要登临什么,来关照自我的灵魂骨密度。
我需要一边爬上城市中央并不高大险绝的山岭,一边把自己晒出来,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神灵的注视目光之下。
我需要放弃的是哪些关系?我一边攀爬,一边放弃“朋友”。这个过程到了最后,发现几乎只有一个幸存者了,那就是悲伤的我。
这正是《登鹅岭》里我最想要的意思。
鹅岭上
不用登楼,只需透过崖边围墙的小窗
就可以看到十里烟波
恍若透过飞机眩窗
达到自己眼力的极限
一瞬间,就决定放弃一些人
来了至少五次了
每次都遗忘一批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朋友
至少我不能形容的那些
不是了,永远不是了
登高便是刷新,绝顶如同断交
我不由得小心挪动脚步
生怕每一步都走丢一个人
而当我一身轻松地站在危塔的露台上
便深深地理解了一个幸存者的隐秘悲伤
——《登鹅岭》
鹅岭是重庆市渝中区的高点,一座古旧的私家宅邸,现在开放成市民游玩的公园。站在鹅岭上,可以远眺斑斓迷离的城市和十里烟波的嘉陵江。这是难得的观景高地,特别适合像我这种独自登高的人。在我的记忆中,曾经三三两两与人同来,逐渐地同游人越来越少,当一个人反复地登上山巅,便觉得自身如此轻松和干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登鹅岭了,但我的内心常悬在高塔之上,甚至像一截枯枝努力地伸出露台之外,进入虚空。
尼采也认为,诗人是孔雀中的孔雀和虚荣的大海。青年时代,三十而立之后的那十年,我就像是孔雀,在炫技和开屏,在同类和人类中张开自己的色彩和羽毛,用诗句般的虚伪魅惑那些不谙世事的词语。我是虚荣的,常在无灵魂秩序的人际关系里流连,在一片繁华的假相里享受短暂的欢乐。
而今,这是一种挣脱么?抑或就是自然卸下?这种挣脱和卸下,是小心翼翼地,别走丢一些不该舍弃的,每挪动一步都得想那些美好的幻影,值不值得泯灭。这样的过程,如同信仰和价值观的刷新,拾级而上就是不断面对新的安然的孤独。而来到绝顶,再无障碍,再无遮掩,仿佛就是和浮华断交了,就是和恶欲断交了。
站在露台上,我一次次地扫描山水和城市,双眼如同两个空镜头,一些冥想经由实像而进入虚像,成为心智中的恒定部分。这时候,我便像是一个人间幸存者,学会了理解别的幸存者。他们的隐秘的悲伤状和我实现了重叠和虚构。
一段时间以来,我企图在我生活的小地图上,圈点一些不易觉察的诗意,我仿佛一个地理诗人,在测量自己的生态坏境和地质地貌,有了类似于“鹅岭”这样带有明显地名特征的一批诗歌。这几乎是绘制生活轨迹,也透露一点生活态度的细微端倪。
可是,一次一次地登临鹅岭之后,我还是感觉到了“神性”的存在。
我是该反对尼采呢?还是用不同的意思来将尼采的意思重复一遍?
“唉,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只有诗人们才梦想到的啊!尤其是在天上:因为一切神都是诗人的比喻,诗人的骗局!确实,我们总是被接引上升——也就是说,升上白云之国:我们在白云上面安置我们的形形色色的玩偶,随后把他们称为神和超人。”作为具有诗人身份的哲学家,他认为“说谎”的诗人将某种东西比喻出来,就是“神”,而“神”是诗人用来欺骗人的东西。
这些说法,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诗人兼哲学家的“自黑”,要是一个诗人脱离了“精神性”,也就是我认为的“神性”,那将多么萎靡和猥琐,那将何以写出幸存者之诗?
我是坚持和崇尚“日常的神性”的。我宁愿相信,正是因为诗人通过柏拉图所说的“模仿”洞悉了人的精神世界的真相,而被哲学家“逐出理想国”,正是因为诗人“比喻”了人性和神性之间的秘密通道,而被诗人自己说成是“骗局”。
当我常常一个人来到鹅岭顶点,当我一步一步卸下身上的人情重负,当我向那些小器说再见,当我和那些阴鸷说断交,当我一个人不再混迹于众多人,当我独白而不再对他者命名,我发现:人性到了顶点的时候,是神性。而我正在试图发现神性。我本身不是人性的顶层人,我只是一个低劣的语言工作者,我在感受和尊崇神性的攀爬之中。
那个几乎是被我虚构的人,一身干净没有市侩气的人,那个几乎不存在的人,消弭了人性之劣根从而生长在高处的人——那个具有了最高人性,而神性之光照彻城市的人——他从尼采的判断中走出来,反对尼采,自成哲学的体系和语言的体系。他是诗歌的幸存者。
然而,我根本没有办法登上这个高点。精神的高点,更高点,最高点,一直在穹庐之上。我那么低微,身上有动物性的气息,心里有无法遏制的自私。我的“神性”更像是一场漫无边际没有结局的虚幻。
那么,我在反对尼采之后,是否最终落入了对他拥趸的境地?
终究,我还是一个“骗子”。
一个用尽了“比喻”,不得“神启”的“骗子”。
3.在泰山的顶点,我是你灰喜鹊一样的香客
风把你吹过来,而把所谓世界发回原籍。
——《风把你吹过来》
风把我吹过来,而把顶点置于绝地。
风把“神性”的泰山吹过来,而把大地的发髻留给佛陀。
风一遍又一遍地吹着,把古籍中的绵软页面,吹起来,而我要藉此攀爬“五岳之尊”,而把古典美握在掌心,我要把诗歌中的“意象”,一个一个地请到海拔一千米的高度,在虚与实的最佳契合点,成为“神性”的本来样子。
可“神性”啊,你回不去了,为了赶上一朵槐花,或者一片杨絮,风闪烁其词地把你吹过来,飘忽不定地把你吹过来,所以啊,你看上去经历过虚无,并成功成为那个从虚无里走出来的人,用一丝白发继续探路。我看到“神性”的其中一缕,像一个导引者,也像一个虚拟的线条,将我向泰山的方向推移。
风也在推移,他搬动了自身,也袭击了他人。我在被东方的大风扑打的时候,诗歌缄默,语言无言。这些气流的强大和悲怆,带有神秘感和孤独感。
而“神性”的构成,恰好就是“神秘”和“孤独”。我们不知道大风的子宫在哪里,不知道大风的坟墓在哪里,所以它“神秘”。更为“神秘”的是:大风席卷的一切浩大,都是我所阅读不了的领域,无论是西方美学源流,还是东方美学精髓,我都不能从一场大风中领悟和记忆。尤其是时间,从海德格尔的文字中法官一样走出来,宣判了我作为一个诗人的罪行,当然,最终是死刑。所以,我和大风,是一种“孤独”对更大的“孤独”的臣服;大风和我,是一种孤独对更小的孤独的裁决。
风盛大的时候,必然撞见我的额头,如同撞进泰山皱褶遍地的页岩。我们在笼子里谈论诗歌,而风在更辽阔的笼子里,缓缓地,推动着虚构的神和真实的黄昏。
风把神灵吹过来,那枚最低垂的星辰侧身让了让。
当槐花形成激荡的漩涡之时,我就知道,必须完成生命中一次重要的登临了。
像一种暗示,亦或是指向。槐花落下来,花朵为动力,将我们推向被动。千万朵飘扬于泰山的槐花,也只有小部分这么幸运;无数场纵贯华东的风,也只有小部分这么幸运;数千级通向天门的石梯,也只有小部分这么幸运。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有我们这么幸运,见到数十朵槐花,在奇妙的风中,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来越像是自失而又忍不住向着移动的核心,不断凝聚。白色的漩涡,在我们身边轻盈而又激越地晃动,我们闪转腾挪避开它,生怕惊扰到这一神迹。我愿意把这一邂逅,当成有限的美,对微薄的善,额外的奖赏;也愿意相信人的感应,会得到自然的提示,这隐忍而又完美的圆弧,裹挟着复调的乐音和清香,像旱地涟漪那样,辐射了很远。而只有我们如此巧合,在拖沓的步履中,完成了自然崇拜者新的际遇。这个持续了十秒的槐花风场,可能会卷席我的余生,让我一旦谈到幸运,就忍不住向你们描摹——
如果你还爱这枚星球,就会在泰山的一场小花事中
巧遇那风暴的眼睛,凌厉而又温柔地注视着你。
——《当槐花形成激荡的漩涡》
我有微恙,诗人朋友也微恙。他需要精神的导师,用无形的心理疗愈之法,奇幻一般安抚他的那颗诗心。
而我,一个膝关节炎症患者的登临,带有“悲壮”而又“隐忍”的意味。
登泰山,相当于一场麻醉,我膝盖疼痛,竟然走丢了自身。有的病沿着阶梯状的经络通达无垠,有的病则需要打通中天门,和南天门两个关节,才奔突向虚空。信仰论者看着我们
在迷途、歧路和折返跑中,像是高处有三眼乌鸦的凝视,提点,亦或是诅咒。我们在中国传统里叩门,递上肉身经验的票据,而精神的冒险,却在近乎五维空间完成。
那些幻灭与再生,那些遗忘与捡拾,都在一次意外的登临中,得到呈现和证明。还有人肚子疼,导师会用别出心裁的手写体,替他们描写安宁。甚至有人抱头捂面,甚为痛苦,他们被告知,必须作出取舍,臻达简单。我屈膝而行,滑膜润泽,有着我喜欢的弹性。侧柏从溪水的源头伸出枝条,起伏于沟壑之间;我喜欢的黏性,雀鸟的羽毛几乎被白云挽留,迟迟不肯着陆;我喜欢的弧度,山岭一叠一叠扩展开去,越来越淡薄的暗影,是沉吟已久的分行的诗句。我喜欢的节奏感强拍和弱拍,单调和复沓,所有的步点上发出的声音,都有神秘的力量,拯救它人间牢狱的囚徒。
在善知识那里,我不是病人,也不是犯人,所有微恙的朋友,都在特定的自然力里,超越命定的疾患,完成陡峭和平缓的全过程。我的炎症又急剧地发作,当我勾勒出泰山日出的画面,再次登临的幻想,也因为电光朝露的乍现,而忘却了痼疾和感伤。
我们不知不觉混入了一群登山的孩子中间。看来,我主动要在最单纯的“神性”中发现诗歌了。走走停停,当快要抵达中天门的时候,孩子们和我们都坐在石栏杆上缓一缓。
这样一群随意休憩的儿童中间,有半个身位容我侧身坐下,就够了,有人已经从他们的步点上,先行跟踪而来。
从他们的的罅隙里
无声地找到位移的偏角
像是在泰山的膏腴之地上
找到一个斑点的位置
静静地发着光
——《坐在一群儿童中间》
孩子们窃窃私语,比灰喜鹊的搭讪还轻,而无言的人,头顶簌簌而落的槐花,我相信上午的泰山深处,必有虎须一样的颤抖,和一个虚构的王,佯装闭目养神,而内心不放过每一次逼近,所以它的两倍焦距镜头,不断循环,而将人像模式,拍出香狸模式来。
孩子们恍惚间都已逃逸,而在百级之上,代替泉水敲击地心节奏,发出我们少年的变声。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空位属于我了,我以缺席的模式,点击这荒谬的空洞。静坐者也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消失,当然,也接受了我的僭越。我相信沉默是所有语言最大的重复,也是命运反复挣扎之后,无法模拟的声音,于是我不再提醒这个世界。而我的沉默,似乎是将宿命提前,虚构和美的奔赴途中,我们起身,尾随孩童们而去。
我们必须要从树洞里通过,别无他途。门洞为俗人而开,树洞呢?从树洞里通过的,是小兽、雀鸟,和上午的阳光,也许还有不谙世事的孩童,爬进去。企图穿过的我,得分别具有嚼碎松子的啮齿,浮在低空里的羽毛,还得自己成为光源。但这都不难,最难的是,模仿自己的四十年前,可我已经忘记了饥饿的感觉,并丧失了处子的纯洁。再说树洞深处藏着的大寂静,而我的骨头里,只藏着忧郁。
那么,朋友们,我们从门洞里通过吧唐宋的敲门砖只分辨时光,从不分辨善人和恶人,更无从把思想上的犯人和道德上的伪君子区别开来。我们从容自若地通过,没有任何灵光照彻我的内心。多年来我蘸着自己的污点写诗,漫漶的词语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也没有任何举头三尺的无形之力,慢慢抹除我这粒人间的不洁之物。
我回头看见无数人还在鱼贯而入,高处的门楣俯瞰着他们,这些为寻找信仰而来,为求庇佑而来,为寻根骨而来,为排遣抑郁而来的人们里,已经没有一个帝王怀揣封禅的幻想。而细看之下,竟然全是行走的祭品,像我。无一例外地,都在通向天外的神龛,将肉身呈上。
我们终将证明,宇宙没有永恒。而我迫切地需要相信:我们,都是永恒的一部分。所以我会提醒那些孤立于悬崖边,或者独坐于边栏的孤独症患者——我们到顶了。
走完了一个预言,又将返回预言。那些通过的,我们又重新去通过一次。
登山的途中,我看到一双奇妙的白手套。空灵,温软,像是光源在提升。
一只上山的白手套,改变清风的形状,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借力,并将夏阳导入歧途,逼人的光芒,却在丝质纤维里穿行。一路上有国槐淡淡的香气不慎误入,在布面之内细小的空隙里,无法转身,恍如有不存在的人,托举着这只白手套不断上行。一忽儿陡峭,一忽儿舒缓,也如它无所依傍,激荡着自己攀越。
小憩时,这只白手套突然就不见了诡谲地消失,让我们觉得,有一只无法侦探的神秘黑手,正在企图戴上它。我在身后的石壁上找到它,释放了指洞里的银质和阳光质,安静地委屈在空悬之地,宛如一幅单色的自画像,在泰山的腹部,紧贴于逐渐发烫的石头。可这孤独的一只极尽演绎,仍不能构成故事,只有当它孪生的,一直充当它的阴影的那只白手套,暴露在一场登临的结尾部分,才有了审美的呼应,和如影随形的隐秘之境。让我不由得停下来
让这双白手套凌空虚行,从人间开始叩击南天门,进入那个若有若无的仙境里去。
在白手套的牵引之下,我几乎就要抵达绝顶了。
然而白手套本身却在风中飘忽,似有隐疾。那么,最后一段路,我们坐着缆车上高山吧。
一辆接着一辆缆车,鱼跃而起,连绵不绝。逐渐升腾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断桥上,一批批放逐于高天的孔明灯,被巨大的曲线牵引,变得轻盈起来。我们坐在密闭的空间里,被匀速推举给深空,像是几个被云朵托着的,完成自我分封的神祗,觉察到了空悬之境。肉身轻浮,内心静穆。
如是稍有顿挫,我们也会将错愕和讶异,静静地藏起来,继续安坐,保持微笑,像是陪着身边的菩萨。一个山头越过了,又一个山头缓缓逼近,仿佛在一组顶针上滑翔,也仿佛在一段忘我的人生里,完成光阴和光阴之间的连缀,短暂而又沉迷。
我们不断在新的开始中,向新的结束表达天问。没有人过度雀跃,也没有人十分庄严,这个过程是经过规制的,而意外,才是所有答案的总和。在泰山的上半部分,惊喜和心动,已经层峦叠嶂地蔓延开去,一个小缆车,已经向无限里穿越进去,来自秘境引力的劝诫
,已然失效,宛若奔赴上苍。
而洞悉未来的先知,并无一个确切的地址,我们也来不及虔敬地,呈上大平原一样的拜帖。所有的鹊鸟向高处去,都像是去参加自己的葬礼,而所有的我向高处去,都像是去悔罪。直到我们在最高的顶针上,卸下一身云霓,才复归人世。
所有人,都满身披戴着光芒,我看见那一只从梵音里,跃出的白鲸,正在游向玉皇顶上空。那片蔚蓝而又深广的大海。
我来了,泰山。像你的弃子,亦步亦趋地来了。
如上天将帽子做成纯白的雪山
落日便会搬迁到它的边沿
我也会在这里,惊险地建造云中居
如泰山允许我在一顶白帽上
编织新的十八盘
我也愿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
做你灰喜鹊一样的香客。
——《我愿居住在这样的帽沿》
帽沿从上午到暮晚,一直在提升着自己的海拔,附着的粉色花,已然感到了云朵的疲倦。所有那些愿意居住在帽沿的小风,都在接近山巅前撤退,在四个方向,苍茫,是一种生灵的形体,我能看到那游离着的无秩序的霞光。我相信神灵,也居住在帽沿,融汇于无法描绘的辽阔中。而那只扶正帽沿的手,又将我从巨大的消逝中拽回。
在泰山,风骨就是一枚别针,穿透了妄想症,将空空荡荡,固定在帽沿那一丝柔韧的草上,久久地,得不到转换和呼吸,以至于我相信,出神一刻,就相当于窒息一生。这帽沿上的履历、暂住证,最后,与生命图腾和原乡,消融在一起,共同形成了泰山绝顶的黄昏。
山巅,我在一株海棠树下,沉默。
一座过于重拙的的山,把一树过于细碎的海棠花,请到巅峰,是什么道理?我确定,要分成薄片活下去,拇指般摁着蓝天活下去,每一秒都是簇新的忧伤,那样活下去。诗歌和人们,东方美学缠身,让我误以为,你是我曾经皈依的野山樱花,内敛而又无知地开放。我路过,看到你的天赋而喜悦,并决定下山绕道,不再路过你,放弃第二次喜悦,若干年后在此重逢,必将意味着枯槁与枯槁并列,白花与白花层叠,而其中大风起的过程,是高山的一场心绞痛。
我们劳动改造一样的生活
仿佛是虚幻的
而臆造的短暂的秘境
仿佛是真切而又永恒的
——《高山海棠》
一树单纯的海棠花终于从我的人生际遇中,领取了五分钟的时间,如同领取了我的全部词语,和活着的残余意义。
一座毫无用心的大山,将毫无机心的花朵,佩戴在耳蜗旁,没有道理啊,也无所顾忌。
当我站在泰山之巅,看见一条山脊,如同坚挺的鼻梁,将两个湖泊分开,成为我碧蓝的左右双眼之时,我知道,我就站在结局里,欣赏着结局。我是从高处的场域中拨开雾气和烟岚,准确地找到低处场域中的水蓝的,那几乎凝滞的单纯颜色,显然已经不是翡翠玉石能比喻的了,它俩没有漩涡,没有刻痕,没有潮汐,没有跌宕,平静地面状地平铺于平原上。我想象着它们的深邃,是暗处的涌动,它们的水质逐渐成为颗粒,成为颜料,成为苍山涂抹而成的巨幅油画。
水鸟们在我眼皮内不断起飞和降落,我举起手势,将大湖和小湖,捧在掌心,似乎托起了,我最为亲密的两个女儿。多年前我去了银滩,海平面绕膝,让我感觉大海就是我的女儿。多年后,我又有了一个女儿,现在,就在泰山之下,远远的,以内陆湖的恬淡,进入我的诗歌语境。
我最为要紧的事情,就是将小湖导入大湖,亦或是用大湖接纳小湖,当她们合二为一,就将是我奔流的江河和无垠的大海。我都可以指认她们为深邃的骨血。大女儿可以有适当的大,小女儿可以有合理的小,两个女儿可以有天然的互补和配合。多年后,我也会这样,站在高天的位置,注视她们,充盈时我会以光芒的形式去看她们,萎缩时我会以雨露的形式去看她们。我愿她们永远在我可以接受的度量上,活成自如的生命能量守恒者。
我很少出远门,一旦我精心比喻我的孩子,必然是我遇到了好天气,这样的时候,没有一个阴郁的词语,愿意来打扰我们,远隔两千里的联系。我站在华东的高海拔上,从未感觉到孤立。
久久地静默下来,我似乎听到那远水和远水之间互相交汇的波浪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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