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刘亮程

我第一次听《冬之旅》是在高三，那其实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巧合，但当我听到《晚安》的前几个音符时，就彻底爱上了它。随着后来听到的版本越来越多，不同风格的歌唱家对它的不同诠释也让我对这部作品慢慢产生了不同角度的解读。这些不同角度的解读，大致分成三个层次。

层次一，失恋之歌

这个层次的理解，大约是我从高中到大学毕业这个阶段。这种理解主要来自部分歌词。

我来时是孤单一人

我走时,还是孑然一身

五月有遍地的鲜花

是对我的垂怜

女孩谈着爱情

母亲还想起了婚姻

现在阴冷笼罩了世界

路上的雪,是厚厚的一层

（《晚安》）

要是他肯抬起眼睛

把目光投在屋顶上

他就会懂得这女郎的忠诚

永远也不用指望

（《风向标》）

雪原上我徒劳的寻找

你的足迹和踪影

这里曾是葱绿的田野

我拥着你翩翩而行

（《冻僵》）

我梦见永恒的爱情

梦见美丽的女郎

梦见了心和热吻

梦见欢乐和幸运

雄鸡初啼的时候

l已经把我的心叫醒

我孤零零的坐着

回想着我的梦境

（《春天的梦》）

这只是前几首中与失恋相关的歌词的一部分。除此以外，《晚安》中关上的那扇门，《风向标》中心爱的人家里房顶上被肆意摆动的风向标、《菩提树》上刻着的情诗，这些为我们对男主形象的想象提供了贯穿始终的基调：这是一个爱上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孩的人。

随之而来的，就是他在雪中哭泣，想用热泪去融化冰雪（《洪水》），但最终没能看到垂怜着他的五月遍地的鲜花，只能在想象之中回顾云雀和夜莺、菩提树和小溪，还有女孩的双眸（《回顾》），拖着现实中孤寂的身躯再次上路（《孤寂》）。

我早期对这部套曲的理解基本上局限于此，当时也没有深究后面歌词的含义，因而难免显得有些肤浅。

层次二，死亡之歌

从大学毕业起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停留在对这个第二层次的理解上。

其实《冬之旅》中出现的大量意向，都指向一种痛苦到令人揪心的情绪。比如套曲的标题“冬”，以及屡次出现的冰和雪，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阵阵袭来的寒意。而除了这些冬天一定会出现的景象，其他像狗、乌鸦、墓地等的频频出现，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这些意象很容易令人产生疑问，诗人和作曲家，到底想表达什么含义？难道仅仅是失恋后感到的空虚寂寞冷吗？

把我带向这第二个层次理解的线索来自第9首《鬼火》，这首的意向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为后半部作品的内容进行了铺垫。

我在深谷的深处

见到诱人的鬼火

就不用再担心

在路途上的迷惑

……

所有河流都奔向大海

所有悲哀都奔向坟墓

（《鬼火》）

山谷中鬼火召唤着男主，所有的悲哀都有它的坟墓，所以男主到底是被召唤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12首《孤寂》，风来了，乌云来了，陪伴着即将上路的男主，似乎在暴风中他反而觉得轻松。

一片乌云

飘过了晴空

树梢上吹过

一丝轻风

我上了路

步履蹒跚

生活欢乐光明

我畸零而孤单

啊,空气多么清澄

啊,世界多么光明

暴风来的时候

我不会太伤心

（《孤寂》）

他走上的那条路又会通往哪里呢？

从第13首开始，旅途中的男主已经彻底地离开了他心爱的人。因为第13首《邮递马车》已经告诉我们了，邮差是从他心爱的人所在的小镇过来的，说明他已经远离了那个地方。随后而来是一连串诡异的画面。

我为我的年轻悲哀

还有多久才能躺进棺材?

（《白发》）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乌鸦》）

我要走上的道路

从来没有人能够归还

（《路标》）

我脚下的路通向墓地

这可是借宿的好地方

（《旅店》）

剩下的那个太阳你也走吧

我还是在黑暗中更自在

（《幻影的太阳》）

这些连续出现的意向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死亡。

与之相对，上半部多次提到的爱人，在下半部中几乎没有出现。这些线索在提醒我们，从第13首开始进入的下半部的主题，早已经从失去爱人，转向了迎来死亡。

男主为何把坟墓当做旅店，还说不让他进去的主人冷血？因为男主已经开始对死亡产生了某种向往的情绪。

为什么整部作品前23首完全没有出现过第二个露出真容的人物，最后一首《风琴师》要用大量白描去建立一个陌生人的形象？冬天的冰雪里，一个没有穿鞋的人，如何能做到每天不停地演奏？因为这就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啊，这分明就是男主濒死的前兆，在幻觉中看到了一个唱着他的歌曲带他离开世界的孤独的人。

整套作品中出现的这些意向为我们带来了两条线索。一条是比较明的副线，关于爱情的，1-12在爱人的小镇徘徊为上半部，13-24离开了爱人所在的地方继续流浪远行为下半部。一条是比较暗的主线，关于死亡的，每8首为一段分成了三段，1-8以离开爱人开始，到回顾曾经的一幕幕结束；9-16以鬼火的召唤开始，到希望破灭结束，死亡的意向与五月的花朵、邮递马车等现实中的事物不断交错，或许还能见到一些人类生活的影子；17-24以在村庄里一个风雨飘摇的早晨的出发开始，到跟着陌生老人远离这个世界结束，人类生活的印记就完全消失了。

这两条线索的纠缠几乎充满了整部作品，反映出男主在爱与死之间复杂纠结的情绪。这种纠结的情绪始于一个失去爱情的人，终于一个拥抱死亡的人，就是我后来产生的第二层理解。

层次三，生命之歌

这是目前为止我对这部作品最深的理解，大概萌芽于我年从冬天的西伯利亚归来之后，因此也会用更长的篇幅进行解读。

用一段话概括就是，《冬之旅》并不是一部独立的作品，而是与舒伯特另两部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少女》和《天鹅之歌》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个由炽烈-纠结-和解的情绪走向建立起的整体。这个整体仿佛就是舒伯特短暂一生的总结。

炽烈：《美丽的磨坊少女》

《美丽的磨坊少女》这部套曲的词作者同时也是《冬之旅》的词作者WilhelmMüller，讲述了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个磨坊姑娘，但最终爱情被猎人夺走的故事。

在这部套曲中，有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小溪。每当表示小溪的旋律出现，总是能给听者一种温暖的感受。年轻人顺着小溪流浪，在猎人出现之前，小溪为他带来了爱情的憧憬。也在他的爱情彻底终结之后，让他痛苦的灵魂得以安息。自始至终，小溪一直是年轻人的伙伴，即使是在年轻人将死之时，小溪依然在用它的摇篮曲为年轻人带去了安宁。

纠结：《冬之旅》

《美丽的磨坊少女》中那条与年轻人相伴的河流带着明快的节奏，带着他得到了爱情，又抚慰着失去了爱情的他。但到了《冬之旅》的《在河上》，小溪的形象不再温暖，而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任凭他如何倾诉，曾经欢快清澈的小溪现在却无动于衷。冻住了的小溪，就像诗中已经心如死灰的男主一般，用坚硬的面具将自己隔绝起来。但是，在表面上的隔绝与无动于衷背后，仍然有着汹涌的暗流，最终带来了《回顾》中情绪的爆发。

我们就从这首《回顾》出发，看一下这部套曲的调性特征。

在《回顾》中，作曲家用强有力的小调唱出冰雪和乌鸦，而用相对比较虚幻的大调唱出云雀、夜莺和菩提树。这个手法在整套作品中随处可见，小调与大调的交替又体现出两种不同主题的冲突：寒冷与温暖，真实与虚幻。所有的小调，都体现出寒冷的、令人绝望的现实，而所有的大调，又让人感到温暖缺无法触及的虚幻。比如《菩提树》，虚幻的大调唱出了“甜蜜的梦境”，而真实的小调唱出的是“死寂的夜晚”；比如《春天的梦》，梦境中的是“五月的花朵”“永恒的爱情”，而现实中确是“看见鲜花的做梦者”“何时才见得到我的爱人”，等等。大调和小调旋律无缝衔接而对比强烈，无不体现出男主纠结的情绪。

《冬之旅》24首中有16首小调作品，8首大调作品，整体情绪偏向阴郁。如果把前12首与后12首分开看，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前12首中，有10首是小调，只有2首是大调，大调作品是第5首和第11首，都是男主在做梦。而后12首中有一半是大调作品，并且按顺序每两首为一组来看，一共六组，每组大调与小调各一首。

结合前两层理解，如果将前12首的主题定为男主失去了爱情，后12首的主题定为男主面向死亡，那么，在调性上反映出的情绪就是，男主失去爱情给他带来了痛苦，但在面对死亡的结果时，却存在着某种向往，这也暗合了第二层理解中提到的《旅店》中男主想要把坟墓当成旅店住进去的情节。

和解：《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并非舒伯特本人成套写完的作品，而是后人将其晚年创作的14首艺术歌曲编起来的，这种神奇的构思使得这些作品成为舒伯特留给世人的非常特别的绝唱。

虽说这是作曲家离死亡更近的作品，但其死亡的气息远不如《冬之旅》。这里的小溪又重新奔腾起来了，这里的“晚安”也不是在无奈中说出的，这里的春天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这里有的是带去思念的鸽子，而不是吞噬自己的乌鸦。虽然歌词仍然伤感，但旋律已经归于平静，这应当就是作曲家最终与死亡达成了和解的某种信号。就像天鹅死前在世间留下最美的呼唤，作曲家也要在死前在人间留下最动人的旋律。

如此看来，《冬之旅》在舒伯特三部声乐套曲中处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它开始于令人绝望的爱，这种爱来自《美丽的磨坊少女》的炽烈，终结于来自死亡的某种归属感，而在《天鹅之歌》中与死亡达到最终的和解。

这三部套曲，正好对应了舒伯特的经历——短暂的爱情、病痛的折磨、死亡的降临。

他曾经拥有过唯一的一段爱情，但爱情最终被别人夺走，这是否就是《美丽的磨坊少女》中那位年轻人的经历重现？

他在20多岁时就已经患上不治之症，他清楚地知道最终的结果，在与病魔的不断缠斗中，他是否会有生命从此不再会有春天的感受？

他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早就知道这一天即将到来的他是不是最终归于平静，在最后的时光里，给世间留下了天鹅般永恒的绝唱？

《冬之旅》或许可以视作是舒伯特为自己写的安魂曲。

我发现，对这部作品越是理解，就越做不到共情。因为，无论是诗人还是作曲家，他们在创作这部作品时，都和死亡离得如此接近，而我自感离得非常遥远。也只有将死之人，对生命的感悟才是最透彻的。或许最能共情的，恐怕正是互相并不认识，但在灵魂深处可能交流了很久的诗人穆勒与作曲家舒伯特了吧？诗人穆勒与作曲家舒伯特生卒年份如此接近，穆勒很大的愿望是他的诗集能被谱曲，而舒伯特曾经也说“我喜欢这些歌曲胜过其他的歌曲”。

我们再回顾一下《冬之旅》第一首《晚安》的第一句歌词吧，男主独自过来，又独自走了，这是否正暗含了男主最后的命运，以及作曲家自己的命运？

写在最后

或许是宿命，出生在年冬天的舒伯特，在走完了短短31年人生旅途之后，他的生命永远凋零在了年的冬天。

不知道在他弥留之际，他是否梦见了一位陌生的乐师，奏着只属于他的音乐，将他带往冬雪弥漫的道路深处……

年12月7日深夜

写于上海家中

年12月17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