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上有清风逗留过的痕迹

马累

晚风一个儿子用濡湿的毛巾为柴门前斜躺在竹椅上的老母亲擦脸，擦胳膊。轻轻地擦静脉曲张的腿。黄河在他家门口不远处缓缓流着。晚风多么干净。清风的痕迹有一次，在某个初秋某个下午某个村庄某座农宅山墙边的阴凉里，遇见一位老祖母为她摇篮里的孙女或者重孙女唱古老的儿歌。那声调和音词在很小的时候母亲也为我唱过。我记得如此清晰，甚至其中每一个儿化音在丝绸一样的空气中静静转弯时的气息。我的脸上有清风逗留过的痕迹。许多年，我保留着无畏的目光。因为那些祖母、母亲和女儿。我灵魂中生铁般的信和尊严皆源自她们。夜空夜空清白，像古书中的某段情节，决绝而又骄矜。我正是从中触摸到了字与词的寂静、遗忘和爱。就像修辞与隐喻并不能摆平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但是，美能。我所知道的美仅限于以下几种：一个农民长时间劳作后片刻的休憩；一个刻意隐瞒病情的父亲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昨天黄昏，患白内障的母亲凝视我时浑浊的眼神；豌豆枝缠绕着腐朽的木栅开出堇紫色的碎花；以及春风蔽野，麦子花送来痛苦的清香。冬天的事物冬天的事物沉醉于凋零。有一些乌鸦未能捱过北方滚烫的大雪。它们冻僵的姿态并不会载入浅薄的史书，但会成为水中的火。这是我在黄河边上看到的生存。静悸，不可熄灭。冬天的天空明亮，仿佛古书中的情节，固执而又骄矜。枯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大地的义肢，那些丢失已久的悲悯。冬天的夜晚适合康德的道德律。我总能从北斗的阵型中获得支撑写作的弧度。冬天是另一种无名的遥远和戛然而止。是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下葬的日子。是他们弥留之际对苍茫人世的最后一瞥。冬天是一首诗，也是人和万物的遗憾。顿悟三十年前，我刻在浮桥边那棵杨树上的小图案，如今已经大过了我臃肿的脸庞。三十年了，黄河水不犯。它只是懒散地计数着岸边墓园里一列列增加的木牌残碑。有些顿悟并非要历经斧锯刀劈，时光的电流也会捎来真相：大地养人，只因储存了如此之多的骨殖和血水。障碍鸦群飞过去，像一团浓云，遮蔽了傍晚仅有的一点光芒。仿佛某种形而上的事实被命运压制。但有一种形而下的风景，却为展现命运而来。比如黄河下游两岸的那些孤零零的土庙，什么也不供奉，也没有逻辑，只能看到极少的人性痕迹，人们叫它“清庙”。如果这类似于诗人对词语虚无的把握与呈现，那么它同样类似于某种命运的缄默与无意义的循环。这一道道生活的罗生门，这些年的障碍症皆源于此深秋我无法忘却的深秋，在黄河边狭长的玉米地。当那些倔强的植物遭遇闪亮的镰刀，呈扇形倒下，像一代又一代人简陋的木质墓牌，围绕着一个朴素、神秘的中心。我一生都孤傲于那些乡村墓牌上模糊不清的名字。磨镜（9）河道在恒久的沉寂中，像树脂一样凝滞。废弃的古渡口，类似于某段哲学中可靠的隐喻，提示我正确道路的意义。我终究没有活成儿时想象的样子。人性的谜题，半生也未曾解开。但答案明明就在那里，令人羞愧的时光，像夜空中的北斗一样清晰。在日落时分磨镜，在词语的碎屑中揣摩一条大河内部的真理。一个俗世所能撑起的精神高度多么有限。当我一次次被热衷偏废，这轻佻的当下。磨镜（11）如果我能自警于这人间的泛滥。如果我能品味出星光的苦。时光总是太挑剔，督促我活成了午后的悬崖。当我远未领会生活的意义，万物已经退回到隐喻。我想要的透彻都在黄昏的鸦鸣里。我想做的归零在勇气里。我想把记忆里的一盏油灯当成全部的故乡。我想有一个月光般的来世。词语孤高，诗句清淡。我歌且怀，不计生生遥远。磨镜（13）沾满尘土的高羊茅和三叶草匍匐在河滩上，它们反方向的目光中是深陷于悖论的我。当生活在逻辑的手腕下倾向于拘谨，当直觉日益被边缘，道德被物欲带着转弯。我清楚孤独的可贵。空荡荡的河道里传来清净的回声。我面对的如果不是一缕秋风，就是整个秋天。如果诗歌不能改变世界，人类千秋万代的接力意义何在？如果《论语》不是真理，我们因何寻找到路的尽头？我在河滩上磨镜。益母草和金线莲在刻舟求剑。草叶上反射着我们热衷的幻像。磨镜（14）我目睹父亲走下大堤打水，一桶一桶地浇着他新开辟出来的菜地。如果卷心菜能包容一切，他的劳动就是有价值的。一条刀鱼洄游穿过整个黄河下游，它的沧桑执拗人类不懂。我蘸着黄河水磨镜，抵御整个秋天的泛滥。我在磨镜的过程中看到的都是事物的反面。夕阳坠落时，尚未成型的石镜闪了一下。我磨。我决定把星光磨出血来，在真理尚未插手之际。磨镜（15）在黄河边磨镜，将一块石头磨成水的形状。许多年，习惯了随型附形，像橡皮泥一样活着。忘记了少年时的初衷因何一步步丧失。忘记了五月的麦子花因何盛开。多么喜欢那些小孩刚入人世的样子。也喜欢蒲松龄再也未曾醒来时做的梦。一个人，是否注定要迷一段路，求一些泛滥而无用的，才会回来磨镜。才会在黄河边的密林里痛哭，直到惊飞无辜的乌鸦。有一年冬天茫茫大雪，被磨弯的石头初现镜子的形状。马累，本名张东，七零后。曾获《诗神》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山东文学奖、博鳌国际诗歌奖、“曹禺”诗歌奖等。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纸上的安静》、《内部的雪》等。现居山东淄博，金融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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