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一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

“是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吗？”

“不，说的是我的孩子们。”

——摘自《流放的老国王》

对话中的父亲患有老年痴呆症

序

在我放肆生长的岁月里，父亲的形象，也不断地转变着。他是“32号床婴儿的爸爸”，他是“扎着小辫子蹦蹦跳跳的女孩家里的爸爸”，他也是“全班倒数第一的爸爸”，他是“某人的岳父”，他也是“某某人的外祖父”……这些转变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我并没有在意，只是随随便便地将它们堆积在回忆中，任由它们乱成一锅粥。

而如今，当我试图回忆时，却忍不住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没有记得更多细节，早知道，父亲会忘记一切，当初就该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地全部记在本子上。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徒然地望向窗外，春天来了，面前这棵树又长出了新一轮的叶子，可是，父亲在光阴中失去的记忆就算是彻底失去了，新的再也无法长出来。

魔法师

很小很小的时候，拳头握起来，刚刚好抓住父亲的拇指。每当出去散步，我就喜欢抓着他的拇指，小大人一样坚持要自己认路。

爸爸问，“你知道家在哪个方向吗？”

我指了指“南面”（我以为的南面），又指了指“西面”，胡乱地指，假装自己知道似的。

爸爸在我终于指对的时候，笑着说，“宝贝儿，你真聪明，就是那个方向。”

接着，他就带着我转过不知道多少个弯儿，到了一条我以为远得步行无法到达的街，又带着我走过不知道多少个巷子，到了另一条我以为坐车才能去的路……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

“啊，爸爸，那是李伯伯家，我看见他种的粉色小花了。”

“对的，你要记住看见粉色小花，家就不远了。”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暗暗地想，爸爸一定会魔法，周围的街道都是他变出来的，不然，我们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看到熟悉的某某街，某某路和粉色小花呢？

骗子

“你是骗子！”记忆中那个小女孩一边扒着饭，一边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认认真真地谴责父亲。她不要爸爸听见，又憎恨爸爸听不见，一遍又一遍地骂着，骂着骂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爸爸放下盛满黄酒的大碗。估计是有些醉了，手劲不稳撒了许多在桌上。那酒流进了老木桌子的凹痕里，微微地向女孩滚了几毫米。

女孩以为父亲听见了，发火了，吓得瑟瑟发抖，忙解释道，“没什么，爸爸，我没有说你是骗子，真的没。”

嘴上是说没有，但是那小姑娘并不甘心，她在日记本上用铅笔重重地写下这样一段话：

“父亲，你是个骗子。你根本不是魔法师，你也不会轻功，更不是什么大侠。你不会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检查作业，害我算错了好多道题，被老师骂！你是个骗子，你只会喝酒！”

那时，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开始悄悄地变了。我把他当做被告审问的时候，他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判定为有罪。

乌鸦

微博上某个感人的段子，这样写道：

父亲75岁了。一天，窗外飞来只乌鸦。他问：“这是啥？”儿子说：“乌鸦。”过了一会，父亲又问，儿子吼起来：“说了是乌鸦，你怎么回事啊！”

父亲去世以后，儿子整理他的遗物，翻到50年前父亲的日记：“儿子三岁了，他指着公园里的乌鸦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是乌鸦。他又问，我又回答，他问了11次，我答了11次。儿子好可爱啊。”

刚读完我就沉默了，坦白告诉你，我也做过这样可恶的事情。

父亲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聊了一会儿，父亲又问了，吃了吗？我说吃了吃了吃了，每天打电话就说这些话，你无不无聊啊，再也不给你打电话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不是无聊愚蠢笨，只是病了。

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最后一课

此刻，父亲躺在病床上，睡得像个孩子。爸，我小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我现在看着你这样，看着我呢？

一片叶子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父亲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滑落到地上，“我如同在慢动作电影中，看着父亲慢慢滴着血，生命一点点从他身上渗漏出去，整个人的品质和个性一滴一滴从这个人的身上渗漏掉。”

父母子女关系真是微妙难言，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父母一天天老去，一方在爬坡向上成长为强大的自我，另一方则在渐渐下坡变得越来越渺小不堪。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在我们心中的样子，始终是那个保护者，总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没有关系，有他们在，就会替我们顶着。

忽然，有一瞬间，父母“矮”了下来，我，我，我上面没有人替我顶着了。相反，他们需要我去照顾，需要我来撑起这个家。好慌张啊！

“疾病不但侵蚀了父亲的脑子，也侵蚀了他在我心目中固有的形象。童年时期我一直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倍感骄傲，而此时我越来越认为他是个笨蛋。”《流放的老国王》一书中开头这样写道。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作者领会到“在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不可回避的溃败面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它。”他选择正视父亲得病的事实，并如是写道，“当你（指他的父亲）注定不能重返这个现实世界时，为了安抚你的恐惧，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前往你所在的世界，那个历史、现实、幻想纠缠交错的世界。”

面对父辈、祖辈们老去的事实，眼睁睁看着他、她在我们心中高大的形象轰然倒塌时，我们难免会感到仓皇无措。

本周六（.4.15），樊老师将为大家解读《流放的老国王》。书中的父亲身患老年痴呆，儿子将这种疾病的细节一一记录了下来，以其敏锐而深刻的观察，认真“倾听”了父亲给他上的最后一堂课，并赢得了观察世界全新的视角。本周，让我们跟随樊老师一同走进老年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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