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伤水撞击胸脯的果子,藏匿不住的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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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鸟鸟鸟

伤水

0.

我写下“鸟”字,就仿佛看见飞翔,鸟们随心所欲着各种各样在空中的姿势,集体的或单独的。更多时候,天空是黯淡、灰蒙或凝固的,翅膀或鸣啭才使它有片刻的流动鲜活。童年时我想,天空是鸟飞出来的。

现在很少有鸟了,各色各样的羽翼隐没在童年,一如消失在空朦阴霾的天幕,是的,时光早黯了。

1.

麻雀是我最熟悉的鸟。它和农人最“亲近”,却最受农家敌视。噪杂在黄昏的树林或竹丛,叽叽咋咋热热闹闹倒也罢了,白天却雨点一样落在晒谷的蔑匾上,或箭镞般击到晒粉的竹帘内,与人争食,就成为不折不扣的敌人了。山村孩童的重大任务就是被大人遣到晒场赶鸟。至于初夏的杨梅,总是最黑紫的那些被麻雀先下嘴为强了;秋天高挂枝头的柿子,也就任由麻雀啄到又红又烂。在老家,称呼麻雀为“吃谷鸟”,——那贫穷的年代,人尚且不饱,那堪你“吃谷鸟”抢食?四害含麻雀,当有道理。关乎生计的大道理。

春天的“秧苗田”,定要用稻草绳连接成网,绳头牵在手上,一扯,整个绳网摇晃,牵一发而动全身,使讨厌的麻雀无以落足。看管“秧苗田”是我孩提时最愿意干的活,我对春天的感受也就截止到这种情景:

蹲在梯田上方临时搭的“人”字形稻草架下,蓑衣斗笠,细风斜雨;那雨丝渐渐织成烟幕,一帘一帘的,无声无息地排队漂移过来;远处的海湾被隐去了,近旁的水墨山峦在雨幕里或退或缩,下方梯田的末端从模糊到消散;而眼前的绿色却明亮起来,那密密的寸把长的秧苗,在雨丝中集体晃动着幼小的纤腰,这绿是嫩嫩的、娇娇的——使你心里升起无限的爱怜,是我现在面对自己爱女那种心情。而谁家的燕子突然进来潇洒地一闪,仿佛暗恋中的翩翩少年……

褐色的麻雀令农家厌恶,却给少年带来抓捕的快乐。逮麻雀是孩提时候屡试不爽的游戏,用不着闰土教鲁迅在雪地里支竹匾罩鸟的办法,不因浙南少雪,而是无须那么费劲。老家的偏房是石坯墙,砌墙的石块裸露着,石块间的空隙是麻雀天然的窠巢。只要三两个孩子合作,从里屋扛来木梯,悄悄支在外墙,轻手轻脚地溯上,随便伸进某个石块间空隙,便有麻雀被攥在手中扑腾。也有“扑”地从手边掠走的,箭般直射出去,常惊得人差点从梯头仰下。当然,这样逮麻雀需要选择时机——时间和机会;时间肯定要在傍晚,麻雀们归宿以后,可那时大人们也荷锄而归,将木梯抬出屋外就不被允许,能抓麻雀的机会就不太多。

而黑背白腹的燕子,尽可以在农舍的桁檩下,在孩童的仰望上,辛勤地衔泥筑巢、养儿哺女。与人为邻,与善为邻。雏鸟张开黄色大嘴,那有着共同饥饿的年代;母燕调转屁股,一滴鸟屎运气般馈赠你头上……

2.

喜鹊和乌鸦是天然的反义词。分别是喜和丧的象征。凭声音和形象的自然赋予,即使在穷乡僻壤,照样生效。非教育,乃自明。日本、印度等国把乌鸦看成吉祥物,我对他们民族的由物及理的演绎能力很是怀疑,甚或某种叵测和蛊惑?

喜鹊筑巢时口中衔枚的是枯树枝。喜鹊有好智力,择良木而栖,大都把巢筑在村里又高又大的樟树顶端的枝桠间,稳妥牢靠,很少有台风能将它摧毁。喜鹊的一个巢,可以烧三顿饭,这总能勾发我们捣毁的愿望。孩提时,我们屡屡爬上树,又屡屡滑下来,再要靠近那巢,有生命危险了。最调皮的孩子也望而却步。当然,要捣碎它,办法是很多的,通常是爬到中途用竹竿捅捣,但这被看成不地道而常不被采用。爬上去才是英雄呢。这是和喜鹊斗勇斗技。喜鹊往往是胜利者。

嘎——这是乌鸦给我的记忆。乌鸦嘴呀,多么讨厌,儿时常在竹林中驱赶那些黑翅膀。好在老家少有乌鸦。去年在印度,才领略到乌鸦成群轰炸的末日景观。地面、树桠、窗台、车顶,到处都是。一个和乌鸦亲近的民族,匪夷所思。尽管对乌鸦的褒贬,是主观色彩;害益之处,我不甚明了。乌鸦总和死亡、坟地、墓头的枯树联系在一起,乌鸦的千篇一律的黑,使我总认为它的肉也是黑的,血也是黑的。

“乌鸦,这夜的碎片/纷纷扬扬”,北岛在诗里这样写。我死后的“墓碑”前会有太阳萎缩的花环吗?北岛在那首诗里宣言般的说: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至少我的血肯定是红的。

落到现实,北岛在散文《乌鸦》里如此记录写他住在戴维斯镇时的乌鸦们:

在美国,人们一般不看天空。……乌鸦拉屎,用墨绿灰白的排泄物轮番轰炸,人们终于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冬天的树上,骤然飞起,呼啦啦一片,遮天盖地,如地狱景象。我进城提心吊胆,尽量不把车停树下,还是免不了遭殃。若糊住挡风玻璃,用雨刷刮,视线更模糊。乌鸦粪腐蚀性极强,不及时冲洗,会留下永久痕迹。

据说市政厅规定,杀一只乌鸦,罚五百美元。谁没事撑的,想吃乌鸦炸酱面?

对乌鸦真的是可以幽默一些的。

而猫头鹰总给我惊悚的氛围。夜深人静,“咕米、咕米”的叫声,即恐怖,又好奇。记得父亲曾经用手电筒照射停栖院子杨梅树上的猫头鹰,我蓦地看到了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仿佛黑暗世界中的两个洞。穿过那两个洞,我们能看到什么呢?三十多年后我仍旧不清楚。

3.

上面我把“喜鹊巢”说得如此肯定,其实不然,我拿不准那到底是喜鹊巢还是乌鸦窠,抑或斑鸠窝?今年清明到老家祭祖扫墓,问父亲:以前在老家那棵五人合抱的大樟树上的鸟巢,是乌鸦还是喜鹊的?父亲说肯定不是乌鸦。而我的记忆却每每有偏差,我比我父亲老得还要快了。

那硕大的鸟巢,足有两个成年人环臂那么大,几乎年年有,直到为盖新房父亲纠集叔伯们耗费数天工夫将那大樟树放倒,树没,巢失。鸟和树——唇齿相依。《淮南子·说山训》早就说:欲致鱼者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水积而鱼黎,木茂而鸟集。

记得鸟巢不记得鸟了,我屡屡买椟还珠。形式和包装真比内容和产品内在更使人记忆?虽鸟巢是栖身之所,非形式包装也。我熟知的鸟也真不多,平视过在松林中跳跃的七姐妹、追逐过美丽的雉鸡、吃过鲜美的斑鸠肉,空山闻不知名的鸟叫,记住的真不是鸟,是山,松涛阵阵。

二十多年前读到斯蒂文斯的《观察乌鸦的十三种方式》,为其或视觉或意念或主体或他者地来表现乌鸦而印象深刻。把这诗再找出来时,再次发现我记忆的严重偏差,斯蒂文斯观察的不是乌鸦,而是“乌鸫”,《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乌鸫是怎么样的一种鸟?

记忆的不确定性,使我怀想中的“鸟”不完全是过去式的事实之鸟了。那么,它飞向了何方?

斯蒂文斯说,乌鸫在秋风中盘旋/那不是哑剧中的一个细节吗?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里表态,乌鸦在往昔是一种鸟肉一堆毛和肠子/现在是叙述的愿望说的冲动/也许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是对一片不祥阴影的逃脱/……而我又能如何在乌鸦之外将它捉住?

4.

鸽子,不,鸽群,在海外特别是欧洲城市的各式广场上,云彩般起落。印象最深的是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你从边缘向中心走过去,铺满一地的鸽子扑啦啦地飞起来,——真象赤足趟过水塘,水声哗哗。而你伸出手臂,马上有鸽子情人般依偎在你手掌。

在童年我以为鸽子是用嘴巴衔信当邮差的,可能是受漫画的影响吧。后来才知道信是绑在腿上。那时我外婆家的邻居养鸽子,傍晚时归家,扑棱棱地振翅声很响,咕咕的叫声也很夸张,住宿在翘檐下面的木笼里,很令我羡慕,但我没想让外婆也养鸽子。外婆养了一笼兔子、整屋的蚕、满地的鸡,还有两头母猪,每年下一群猪崽,够累的了。

鸽子和橄榄枝有关,和那个毕加索的线条有关,那线条将鸽子和一个少女连接起来。对我来说,鸽子只和我女儿有关,女儿半岁时我用分行文字记录过《鸽子和点的笑容》:

一群鸽子在天外飞过在某小城某小房三楼,点看见了它们在点的眼里,那是由许多个黑点组成的物体在天幕移过这个下午,共发生了三次每一次,点都笑了点是在她母亲怀里,透过阳台看见它们的点笑了三次点的母亲告诉我这些时显得非常幸福

5.

而海鸥是没有脚的鸟,海鸥只有展开滑翔的翅膀。记忆中,她围绕在桅尖,如蒙蒙雪霰;双眼追逐那些翩舞的鸥鸟,风正吹腥桅帆蓬松的羽毛,叫人生翅欲翔;身后的渔村,却堡垒般洞开着所有枪眼,冲向莽海仍是坚固的盾牌,——心中奋蹄扬鬃、驰骋天下的豪情,没有万丈,也有千尺了。

螺号声如雾。谁举起螺号在望天豪饮呢?蓝色声响灌满港湾。

那恢弘地在礁石上撞出浪花的,都是点点鸥鸟,都是灵魂的碎沫。

6.

海鸥给我激情,给我童年最带来幻想的鸟是大雁。秋空上南飞的大雁。整齐的大雁,总是把天空飞得那么高。

童年的我,总是在野外那么怔怔地仰望着。黄昏西天有霞光时,那些列队的大雁就一直飞进云彩里。好象投进火炉。那么地义无反顾。

那个在野外一直仰酸脖子的孩子,在想,大雁飞向哪里?大雁栖息在哪里?大雁飞往的地方有什么?海市蜃楼吗?大雁在路上会遇见白天鹅吗?孩子在想,他若能和大雁一起飞就好了。稍大点,那孩子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原来只是一个海岛。四周都是海水。他想和大雁那样能飞出去看看世界。读书以后,他知道麻雀乌鸦等是留鸟,大雁是候鸟。候鸟南来北往,持之以恒,那是飞翔的迁徙,有目标的飞翔。大雁使人遐想无边:越过广阔的大陆,道路象箭一样射向远方,飞过壮阔的波澜,星星在头顶寒光闪烁……

看着大雁南飞,有次,正好喇叭里传来样板戏里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旋律,那孩子觉得那旋律和那些大雁飞翔的节奏,竟然十分合拍。那孩子从没感受过这么舒服的东西存在。天空里的大雁,那缓缓扇动着翅膀的人字型,象一把人字型的大梳子,柔软地梳理过天空。乐清湾上的成片火烧云,霞光万丈的半圆形之外,是靛青色的天空,空气中动荡着——英雄杨子荣正穿林海、过雪原——的壮阔豪迈。

太美了,停一停吧。

音乐消失了,突来忽去,有点象不经意间的闪电。大雁渐行渐远,变成一抹线、一个点,终于融化了;在我当时眼里,天空中还是留下了他们梳理过的痕迹。随着日落,晚霞也收敛起来,莫非云彩也有翅膀,现在合拢了?而你内心恍然,无限地眷恋,一种荣辱皆忘、超凡脱俗的感受,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让你头皮阵阵发麻,整个人恍恍惚惚起来。

以至今日,我都认为大雁是最棒的鸟。晚霞是天空最灿的时刻。杨子荣“打虎上山”(特别是开头部分)是最好的音乐。而三者一体,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停一停,太美了。

7.

多年后,我读到歌德《浮士德》,也有“太美了,停一停吧”一句。浮士德假如喊出“太美了,停一停吧”,根据契约,梅菲斯特就将占有他的灵魂——他将成为魔鬼的仆人。我想我愿意作为魔鬼的仆人,因为我不可能不喊出,比如神游古希腊追求到海伦,比如在童年幻化成大雁南飞,比如在成年邂逅一个伟大的灵魂。

——我早成年了。我认为伟大的灵魂是真理的、坚强的、辽阔的、自由的,她由爱和意志构成。她当然不死,她是有翅膀的,她从以往一直飞到现在,并从现在一直飞到永远。她不是一只鸟,她是成群鸟,并且,现在不时地有新的翅膀从地上窜起,奋翮高翥地,加入到她们行列之中。

我会有怎样一对翅膀呢?

在诗歌《候鸟》最后两则里,我只能这样写:

6.那么,飞翔不会是瀑布,不会是连贯的激情而是飘洒的树叶,树叶般飞翔的鱼群……是的,周而复始天空一定会陪着我老去让我们重新学会抒情7.我是危险的,这需要重复我会在途中死亡,分发的羽毛,是空中流通的货币或逗留或盘旋,或升值或贬值落不到实在的土地我没有欲望,飞翔是本能那些泛着蓝光的湖泊,那些撞击胸脯的果子,藏匿不住的剩余价值都是我不流血的牺牲

年4月厦门

作者简介

(作者:伤水)

作者简介:

伤水:原名苏明泉,诗人,年8月生于浙江玉环岛,少年开始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创作。曾用笔名阿黎、卡斯。出版有诗集《将水击伤》《洄》等。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5年诗选》《中国新诗选》以及各种诗歌年度选本等。曾经从事过教育、外贸、工业、文化等多种职业,为职业经理人多年。

文字为原创,作者版权所有

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属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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