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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长春第三次把小公牛牵往山里去，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小公牛虽然买来不久，仿佛也已认识主人对自己的深情爱护，这会儿当着灾难来临，不愿离开贫寒的家，不住哞阵地哀鸣着，不肯上路。

"不要叫，赶快逃难去，娘的！"长春吆喝着用竹捧打它。

小公牛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鸣叫。

看见这情形，石奶奶感到一种不很吉祥的预兆，心里十分不安。她想把孙儿喊住，叫他不要去了，怕回来时天黑，路上不安全；不过看他去远了，已经到达山脚了，才没有说出口来。

黄家大院村民已十去八九了，村子里显得分外寂静。金花不时走到屋后空坪里去张望。太阳落到山后面去了，乌鸦嘎嘎地报着丧音，向山上最深密的林丛里飞去。

原野上开始笼罩一层灰白色的暮霭。散散落落的大小乡村里，已经断了炊烟。两边天壁上凝着大片焦红的晚霞，象征着离乱灾祸。整个世界仿佛屏着气息，隐隐地发着颤悚。

石奶奶变成格外健旺了，从屋子里跑出门外，又从门外跑回屋子，神情恍惚，连自己也不知道为的什么。看见花妹在空坪里张望，便喊她道：

"花妹，你张望些什么？快进屋来，把门关上！"

天黑下来后，一家人便把门关上，坐在厨房里等待长春回来。谭婶婶依然默默地安排晚餐，好像外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要听见狗吠声，石奶奶便焦灼地站起身来，凑近门边去听着，自言自语道：

"长春该回来啦，天全黑啦！"

"哪里有这么快呢，"金花总是安慰她道，"来回四五十里路，太阳落山时光才动的身哩。"

谭婶婶把桐油灯燃点起来了，屋子里便蓦地充满光明。石奶奶不安地走动着，一时摸摸这样，一时又摸摸那样，完全失掉了主意。时间成为折磨人的东西。

把晚餐安排好了，谭婶婶把饭锅打开，腾出一阵热气，使摆在灶头上的桐油灯光也剧烈地摇晃起来。

"春儿妈妈，"谭奶奶阻止她，"且慢吃饭，等长春回来再吃，总快回啦。"

"是的，总快回啦。"金花也应和着。

为了消磨时间，老祖母和孙女两人搬出留着编斗笠和扇子的白净麦秸，摘去它们的根梗和穗须。不过刚一开始，石奶奶又放下手，站起身来说：

"听，好像长春回来啦。"

什么声响也没有：外面的黑夜在无声地进行。石奶奶又一次坐下，用微微颤抖的手拣摘麦秸。

金花的心也十分烦乱，她虽然竭力镇静自己，竟也禁压不住地浑身发颤。摘麦秸原是最称心的事，却一次一次地把它摘断了。只有谭婶婶独自坐在矮脚凳上，让灶头的暗影遮没着，默不作声。

"怎么还不回来呢？"老祖母又焦灼起来了。

"牵牛不比挑担子，总要慢些，常言说得好，等人一天半千年，等起人来时间便显得长啦。"

作孙女的给老祖母解释着，又丢掉一根摘坏的麦秸。

谭婶婶站起身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走到前面房里去，但立刻又走了回来，依然坐在矮脚凳上。

"说不定给留着吃晚饭哩。"她推测道。

"是呵，"金花同意地说道，"一定给留着吃晚饭啦，牛牵到山里，刚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哩。"

这一次轮到老祖母沉默了，她仅只抬起头来，惴惴不安地望了谭婶婶和金花一眼；在这一瞥里，充分显出一个老年人的忧惧。

屋子里的空气由焦灼变成疑虑。石奶奶又一次放下麦秸，走到门边，倾听门外的动静。邻家的一只黑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进来了，睁大一双圆眼睛，向大家凝视了一回，又无声地隐没在黑暗中。

"留着吃晚饭也总该回啦！"石奶奶喃喃着。

"怕不要给留着过夜吧？说不定天黑了路上不好走，给留着过夜啦。"

"那不会！他不想到家里人在等着？"

石奶奶再不能撑持着摘麦秸了，她开始心意慌乱起来，双手摸索着门栓。金花跟随着她，用自己颤震的手扶着老人颤震的身子。

开开后门，随着一阵阵夜风，在昏暗朦胧的月光下面，首先看见镇上那一个方向，这会儿正起着熊熊大火，把半边天空映得通红。

进犯的敌人正从那里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