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有人说：“每一位诗人都想把他早期的稿件给烧掉，烧到一点儿都不剩，他才会有安全感。”为什么呢？早期的诗稿当中究竟藏着一些什么东西，竟令诗人们感到如此恐惧，以至于像把邪恶的东西付之一炬那样把稿件扔进火焰里呢？我认为是一种羞怯，一种人与生俱来的羞怯。这种羞怯既是情感，也是形式。开始进入到“诗”的场域的时候，写作者还没有为文字的形式所欺骗，没有能够很好地驾驭繁杂的语言，来为我所用。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羞怯虽然使文字质朴，同时也使得情感质朴，像未经打磨的玉石，呈现出它吸收天地之灵气的自然状态来。我并不是说这个阶段的作品就文学的角度而言是最好的，但是这个阶段的作品自然有独特之处。
我之开始写诗，完全是无意识地开始进入的。奇怪的是，当我第一次有意识地要去写一种叫做“诗”的事物时，我并没有读过太多诗，甚至说没有读过诗。对于诗的最直接的印象可能是小学教科书当中“地球是人类的母亲”一类的东西或者初中课本里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我最初写的时候朦朦胧胧地也可能是以艾青为标准的。我有意识地将自己当作一个文学中的探索者，尝试去读与写是高中一年级寒假才有的事。记得那时我网购了一批书籍，都是诺贝尔奖得主的作品，小说有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诗歌有艾略特的诗选《四个四重奏》，剧本有尤金·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我一边读一边写，完全是茫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而读，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写。那时混沌的状态启发了我的思考，也可以说，我最初就是从大师之作那里试图寻求模仿的可能。然而受制于个人文字水平的极端低下，这种模仿处于一个幼稚的状态。因为从小所受到的文学教育，大多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一个没有社会生活经验的人，却也写出了一些试图去写“问题”的文字，更是荒唐可笑。
高一下学期我写了很多，我十分相信诗歌就是一瞬间所思所想的记录。这样的理念让我受益，也给我造成了至今依然摆脱不了的一些不好的写东西的习惯。那时候或许就在课间操与计算机课之间的十分钟过渡，我就会放飞思绪，任由自己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记下一些短诗来。现在看来，虽然还很幼稚，但我认为那个时候写的这些东西是感情真挚而又结构完整的。后来的日子，我读的东西变多了，对所谓“文学”有了许多知识性的了解，就想取得突破。我试图去再次模仿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写法，写出一些乱糟糟的东西，结构的严谨与感情的真挚几乎完全丧失。疫情期间的在家休息并没有使我技艺精进，反而更进一步地导致了无序在我诗歌尝试中的蔓延。疫情之后时间过得很快，到年10月我都几乎没有在写任何东西。如果说这期间有什么事情发生，坚定了我对自己能写“诗”的信心的话，应该是我投稿的成功。
我把年的一些作品投给了中国作协下属的《诗刊》，网络上一片议论都是石沉大海，有人劝我不要天真，人家根本不看邮箱。然而投稿之后两天，我当时刚刚做完一份数学卷子，一位诗人给我打来电话，告知我发表的可能性。这件事情至今对我仍然是很大的激励。诗歌成功发表在《诗刊》年6月下半月刊，短短二十几行的小诗，却收到了二百多元的稿费。我也开始相信，即便是那些以精品著称的诗人，肯定也经历了艰难摸索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稿件也许从未保留，也许从未面世，也许早已经付之一炬。
年冬天，我开始用诗歌的形式记日记，这个时候的东西不能算创作，甚至也不能算诗。但是我还是把它们保留下来，因为我觉得这些文字既不属于散文，也不属于记叙，具有很强的个人化与个人生活经验的特点。它们可以让我回忆起写下这些文字前后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比如天上的云彩形状，放学路上的孩子的脸，家乡的老大爷的笑，数学卷子的分数，布勒东的文字。这些作品的内容可以让我想起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文字里面的“朱丽安娜”这种莫名其妙的词是什么意思。这很有趣，几年之后我再来看这些文字还能想起来，当时写下这个词是怎么想的，也许我老了也还能想起来。文字是一座桥梁，可以帮助我们穿过迷雾，抵达回忆。这些分行日记基本上写于高三晚自习之后的疲惫十分，因此只求宣泄。
我发现自己写诗一直存在思考与构思的缺陷问题。自己很难去把控前言后语之间的关系，以及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与感情。这就是早期那种记录式的做法给我造成的损害。我上大学前野心勃勃地制定了一些写东西的大计划，然而内心的动荡宣告了这个大计划的搁浅。如同高一寒假那样的静谧与祥和之中的探索似乎很难回来。那种时候，我的质性未被外界所干扰，虽然文字幼稚，但内涵的丰富绝不缺失。也就是说，简单的语言，越趋近于大义。仿佛人们处在未开化的状态，其实也是最接近于理想主义的状态。现在这种“与世隔绝”不复存在之后，钻研的意义也就显示出来了。现在则是如何用语言的功夫去实现混沌的状态。所以下一步的探索将会是，学习各个方向、各种流派、各种写法的诗歌。诗歌的评判十分复杂，也容易陷入狭隘。从这一角度来讲，古今中外无所不包地去看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在做这个小集之前，我甚至已经有了把稿子烧掉的想法，但考虑到古往今来，焚书似乎都不是一种好的行为，也就作罢。我又想，是否需要在每一首诗歌下面都详细地说明呢？我最终决定不要，一是工作量大；二是我认为传达的感情是可以体会的，一个集中时间段内的东西必会具备某种相似性。我们读各个大诗人的选集，可以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三是这会破坏小集的整体结构，我自己在读东西的时候也往往是先读感觉再读注释，先求感性的感觉，再求理性的思考。
所以我这个诗歌爱好者决定在大学一年级寒假前，给我过去好的坏的一切做一个终结，也是一个总结。希望接下来所能开辟的真正的求索也如同我当初读艾略特或者黑塞一样，在黎明的光辉中开始，在孩子们归家的笑声中结束。诗歌是病症，诗歌也是药方。我们不仅要搭建穿过迷雾的桥，还要有黑塞所谓“在雾中散步多么美妙”的从容不迫。《四个四重奏》和《王家新的诗》里面都收录了作者的戏谑诗或是即兴诗，还有许多早年的作品。这些早期作品也是语言极不成熟的，虽然其所具有的张力与内涵可能远远无法同成熟作品相比，但在情感方面瞬间的击打并不会因此而显得没有力度，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诗歌只要到这一步，恐怕就已经很好了。这些都是激励我把这些没有打磨过，甚至是全部可以归为练笔草稿的东西展示出来的力量。我在第一段开头就提到了所谓特殊意义，这种意义更多的只对于我个人。如果要拿一个别的例子的话，我们恐怕可以说，胡适先生的《尝试集》写的是“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一类的，但意义的巨大却是不容忽视的。下面作品对我个人的意义也是这样的。
我将把之前记录在本子上面的近首诗分三辑发出。时间为倒序，但是每辑的最后会以我的近作做结。若是有读者愿意多读一些，当每一辑的最后看到我的近作与之前的不同时，也行会有更多的感受。考虑到这个小集所集合的多数是一些练笔作，我也就仅用以上这些文字做一个简介，没有完整地写一篇什么出来。以下将是第一辑。
夜晚的诗人
“因为冬天从四面八方冲下来
行将腐烂”
——科帕尔戈登《对伟大的无名者致以冬天的问候》
穿过文化广场的东面
迎接意想中归来的舍友
从赤道的热浪中归来
下火车
跌进北京一夜之间刮起
的冷风
什么都没有
冻僵的水管
里面热水通行
一位女士不惧严寒
在小楼的灯光下站定
麻木感
由袜子的缝隙直钻骨髓
如火一般搜寻的目光
也有如火一般的热
高大的桉树并不多见
枝干的质感在
夜晚的文化广场边上
营造出
阴森与庄严
哈哈大笑的人群来去匆匆
躯干藏在纺织品构成的外壳中
人类在某些方面显然不如动物
比如我此刻自以为风雅无限
站在露天写诗
耳朵却已因发热而疼痛
痛感是大脑在麻木状态前给清醒者
的警告
屋里
两位室友从赤道归来
水管上冒着白气
窗台的位置高于桉树的头颅
还有
数十种阿赫玛托娃的诗集
配上古米廖夫的黑白照片
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梦寐
.10.6
十月的山谷
“那时候涅瓦河涨起大水
城里，都担心洪水淹灭”
——阿赫玛托娃
隐形的山谷生长在城市的楼宇之间
树木作为必不可少的点缀
藏匿住内心汹涌的波浪
不能破岩而出
作为人群中溪流的一股
新月之光透过浮土的缝隙
用寒冷引导暗流
分流心房四处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诗歌
存活于地铁站的人世
广告牌在萨福的语言世界
讥讽
灯光又在
讥讽
我们这一代人的诗歌
站在言语的高光中
站在地铁站等候列车来临
无望的秘密与旧契约
我把那一切埋在山谷里
十月的寒风不足以驱赶牧羊人
故土的声音可作我在夜晚的守卫
我曾幻想过古老的生活
在十月的山谷边上
墨绿色的青草
掩盖着
羊群的秘密
寒风只在星星闪亮的夜晚吹起
新月之光照下来
我在吟诵新诗集
.10.7
新朋友
桔红色的天空酝酿着巨大的雷电
没有见到预想之中那北方鲜明的秋色
香山的叶全都变得红
金色的冠冕加在校园树木的头顶上
这是我那个朴素的朋友告诉我的
令人失望的黑夜的色还没有染在我
记忆的画板上
温热的八月我的心的不安与寒冷
却被他从黄土高原以南
所带来的问候温暖
蓝色的云在白色的天空飘着
犹如他澄澈的眼神
从中可见青海湖边的牛羊
些许慌乱
我一再拒绝他
为我提供的那份见面礼
我不想见到在寒冷八月
与一个突如其来的傍晚
口中呼出寒气时
会让我情绪失控的事物
然而昨天在宿舍楼下
一把全新的小水壶
雨水淋在塑料薄膜上面
我心里的雨滴就那样掉落
.10.16
灵异事件
外星人入侵地球第二十三天
一切都崩溃了
那天我在图书馆找鲍勃迪伦
老人家
意外发现福克纳在美国南方
湿润而腐朽空气中
化为尸骨的巨著
两页
没有喧哗
没有骚动
我睡着了
刚刚吃过早饭
我睡醒了
朋友们约我出去
吃晚饭
海地还魂尸的古老魔术
从殖民者的恐怖歌谣曲里复活
地球人终于正式接受
这可疑的事物
有碍于个人发展
橘黄色的天空
干扰时间的运行
我快要睡去了
就在我的梦中
研读间里都是些绝望的呼喊
“妈妈——！
一切都糟透了！”
小女孩哭
.10.7
新的冬天
“直到太阳和月亮各司其职
丛林里的女孩开始楚楚动人”
——李天意《少女》
七月的山地黄昏
金光斜射
夜行者归家的航向
古老阿尔卑斯山区的海蒂
同我一样不喜欢晚霞的消散
那时我们一块儿去山顶上
澜沧江奔流向南
雪花是江面上那些蒸腾的雾气吗？
白茫茫的事物落在梦中
冬夜无端的征兆
雪的寒意与紫色的雷鸣
艾略特的作品忽然震彻
河岸的丛林里满是雾气与毒荆棘
仙女们不见了
黑猫走进支离破碎的窗框
我们只能求助于魔法
试图忘却阿芙罗狄忒与新月光
沾满灰尘的雪
淹没大地上的一切
考试卷子焕发唯一的生机
如同燃火在艾略特枯死的伦敦
波斯高原的古老咒术
空旷无边的白色玻璃的反射光世界
跑动跑动
小孩子在四月走向绿和蓝
走向绿和蓝
离开离开
小孩子走向付费的深渊
走向深夜十二点四十分
在北京的冬夜
与他人一同去看看理想
.10
会议
英语楼包围在曲折的小道之中
大厅向外扩张一小部分而门楣
过低
没有华丽而迷幻的包装
如其他耸立在大道两旁而
人来人往的大楼
古旧时代的气味与纸质张贴的海报
手绘与并不高雅的木质边框中照
片，一张张黑白时代的面孔
与过去诗文的风流
在智能时代以前
以后，就是我们的当下
我们要在图书馆与教学楼里
放置报刊架
我童年曾站在一个角落当中
在绿色与白色墙壁交接之处
看见的旧制品
英语楼犹如时空隧道的空间
最左侧室会议开始
阿兰·德波顿将被引用
夸夸其谈将被隐去
.9.24
追忆
最后一部我看完的电影关于
巴勃罗·聂鲁达
严苛而有趣的灵魂
负责制造美感
激情流淌于街道
妓院
酒馆
凡是有人吟唱的地方
安第斯山脉的神鹰已
飞出人们的视线久远
在隔绝于世的大陆上
艺术流于街头
诗人受歌颂
诗篇被吟唱
云雾与潮湿大海的气息
汇聚在领主的村庄
安第斯山脉的积雪已
可以融化
一切
滴在上面的血液
他们骑马走过山脊
走向蔚蓝的湖岸
.9.24
怎样过中秋
赫克托耳在家乡的城堡被盛大的埋葬
海船周围还泛着尸体浸泡在阳光之下
分泌出腐朽的泡沫
汉语拼音规则在方言游戏的冲撞中
为河南人的中不中所淹没
古希腊的海水
在山村儿童的脑海中涌动
红色的夕阳吸引无数青年为了博取眼球
他人的爱意以证实自己的存在而去拍照
月色也是如此被
文人歌颂到烂透的地步
因此这在豪萨语中象征阳性的事物在
东边的天空中升起时
毫无光明可言
非自然的光线与被改造的一切
才是进步的象征
我在第一天早晨在图书馆读完《荷马史诗》
中午与第三天夜晚与卡比鲁交谈河南话
人造光线全然没有震撼人心的宏大
过节的欢庆当然没有必要
然而他们告诉我说
这些烧烤与蛋糕你都可以吃的
山村的月光就降落在我心里
从记忆的云雾中掉落
.9.24
朦胧
黄土中生出的文人告诉我说
今晚有血色的月亮
中秋之后的夜非常黑
月出的时间很晚
我独自走在
两栋教学楼之间
教授所言的荒草地
天空没有被染红
因为这是短晴之后的又一个
雨天
清晨受寒气阻挡
身躯固定在床
不得动弹
我梦见有人居留在水边
一根暗枝延伸到水下面
黑黑的
看不见
.9.24
中秋聚会
胆怯的个人在高架之下跌入
深深的地铁站
空旷
机械录制的女声告诫你一切
注意事项
而面无表情的人们在地下抵达各方
直到你与她们见面了
生命中有一段时间可
聊到相同话题的人们
她们是看穿你那
毫无伪装的灵魂的
最后告别一刻
为什么你不再回头？
你是一个会流泪的乐天派吗？
你终究会记得
那不可名状的痛楚
一堂诗歌课
这是一方平原之城内的空地
人工灯光弥散于笑声与碎步
之间
的空气
而诗歌
凝固于昨日
年轻人啊！不要再逗留！
窗外或许有绿色爬藤
受这温柔的召唤
沿着灰色墙壁攀登
时间流动如同幼时的我
将脚放在清水溪流中的那些时刻
不要去听！去感知！
这一方屋宇消解了它实体的边界
而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屋前
手推车里红色的
鸡是白的
枫叶正在枯萎中枯萎
人迹在什么地方？
哦！她们结成了花瓣
开在黎明前的夜色
一张面孔走进你的梦中
那宁静使你想起
农村
一群白色的家禽
突然飞起
没有声音
正如行道树上叶
虔诚的人告诉我说
那些事物正在变黄
.9.15
梦兆
梦如流水
冲破山口的瞬间
我在悬崖边上去
说一种
奇怪的语言
人们在笑
人们在哪里笑？
那流水一样的预言
在我站立的瞬间
忽然使鸟儿飞过头顶
我正期望那是以月亮作历法的
某一天
而上门报喜的人以他们的虔诚
告诉我
那一天已经在存在的未来之中
.9.15
午休纵论
我抵达北京
一个堵车的下午
在胡同中左拐右拐
进入到落日余晖与雷电之蓝
闪烁的天幕下面
急急行走的人群不会使人留下
一种恒久的映像
那就不能算作认知
比如我只坐火车经过某些省份
不能作为抵达的理由
飞机在空中飞
我的到大理机场送我的姨父
正驱车返回
华北平原上的尖锐山丘
没有前人开辟放牛的道路
水网连接着整齐的城市
没有云雾迷蒙
当时听闻我考上大学
姨父丢下他赖以养家的货车
独自一人从下关返回
在我家楼下
他破旧的外套显得破旧
头发的白过于明显
直到我喊他上楼
四周的景致才不那么
棱角分明
人与人的认知与
人与大地的认知都应该如此
譬如当我第三次独自去图书馆二层
欧洲文学区
拿走
《伊利亚特》
我发现
有人
取走了
《奥德赛》
.9
图书馆杂想
添置文本是有危险的
当你独自坐在图书馆
木质观感与黑色沙发
搭配上
一些深红的元素
恍如隔世的书架
危险在于
前人的笔记
在近于散开的书本上
褪色的蓝墨水
他们当初与今日的我们一般
写下这
褪色的蓝墨水
文艺青年一手抽烟
口中吞吐烟雾
而另一手
关照社会学
以为吹牛的谈资
不期望著作等身
只求骂得痛快
有人则不屑于携带其他物品
只带一个异性
左手拿书时
右手便有了安放的地方
伸出手去
便触到了心底的柔软
.9
在图书馆读《荷马史诗》
“为了海伦，他们承受了战争的悲苦和磨难。”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夜色汇入北京秋日布满雷电的天空
高耸的行道树的顶尖
仿佛如避雷针
行人急急行走
我汇入泛黄暖光的一股
合上的雨伞
在台阶上的军队中显得太小
阿基琉斯舍弃了
布理塞伊丝
阿特柔斯之子
阿开亚人之王
在军前摆开阵势
以谴责
伊萨卡老人的傲慢
序言说
荷马是盲的
是不存在的
是歌者的集体
我不管
英雄们的图幅与承诺的庄重
此刻呈现在我手的书页中
橙黄天空的雷鸣
交织着千年前玩闪电的宙斯
以发怒汇聚的乌云
我是幽囚
却不在暗室之中
联军在爱琴海边的火把将我照亮
那感觉如同
海伦每一次见到帕里斯
.9
长歌
有些时候，一些凭空燃烧的火焰，引起墓中死者的欢呼
那时候啊！我们的骨上连着肉
也像你们这样穿衣服
穿蓝的衣
红的衣
衣
一
墓地是温柔的眠床
沙与石是粗粝的
但在灵魂已消失的腐肉之上
无法引起痛楚
除非
加以燃烧的火
你明白
在无数业已远去的冬日
人们用柴薪和碳
有的出自于机械
齿轮传动
撕扯山的躯体
二
屋后有一方菜园
常年发出流水的响动
松软的土地里蠕动着蚯蚓
贪恋阳光
雨水退却之后
诺亚放出白鸽
方舟触动山顶
而蚯蚓
在暴晒中脱水
最后的响动
犹如孩童的脚
踩上了他们的身躯
在那里啊！我曾见过蒜苗冲破包裹着的外壳
那是新生的喜悦
三
生生之谓易
孔子见到流水
那是一个雨天
春秋的天幕
在今日演出
巴比伦塔建造着
在水草丰美的土地上
语言是工匠的利刃
巫师们用野火淬炼
当他们在云端上拿起闪光的钢刀
美物使他们下坠
然后是死去
四
我隐晦着我的话语
我祖先的话语我父辈的话
语
红色的砖头曾亲吻我的头颅
在楼梯上踩空的瞬间
黑洞在我的脚下显形
霍金没有机会看到
稻草一捆捆
滴水的房檐
眼泪不经意间为亡人所收集
成为罐中的冰
在结冰的那一日
我将语
这个字
单列在第二行
语言系统紊乱
五
时光与空间联合大地与天幕
囚禁预言者西比尔在牢笼之中
琐罗亚兹德曾经说些什么
牧人应当看管好羊群
农夫应该把脸
埋在枝瓣后面
古米的西比尔
艾略特在伦敦的废墟之中
在那曾是他祖先的宅子中
在纵火犯无意间燃起的火中
见到了你
囚禁你的
不是
阿波罗
也不是
时间
孩子们欢呼呢
你的脚下的孩子们
为你唱妈妈每夜唱的
童谣
囚禁你的
难道你不明白吗？
在太阳王驾着他的车
带你巡游天际
囚禁你的
是言辞
六
庄重的事物已经消散了
大海高山人类
被物品替代
可见的事物更加光滑
奥维德的语言
必须生长在墙角的阳光之下
听得到傍晚归家的劳作者的呻吟
没有螺丝在颤动
莎士比亚
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
湖面的水
言语的感应器
“唯有我一人逃脱”
“来报信于你”
七
这里是文本示例，这里是文本示例，这里是文本示例
这里是文本，这里是文本，这里是文本
里是文本，里是文本，里是文本
里是文，里是文，里是文
这里是文本示例，这里是文本示例
这里是文本，这里是文本
里是文本，里是文本
里是文，里是文
文
已经死去的轻快的歌
马雅可夫斯基
意见不合
语言是钢铁的意志
坚硬
又
易碎
茨维塔耶娃
策兰曾向你致意
他的血亲死在人类的暴行里
黑夜流淌
如浑浊的河流
汇入深蓝
变黑的元素
茨维塔耶娃
我已不能明白
你是否带着用白桦树的枝干制成的枷锁
死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
八
雪
五年级的一天清晨
天黑得很
寒风刮白了青山的头颅
人们到雪很深的地方打雪仗
有人把这滚烫的事物捧在手里
雪
灼热的事物
虽然冰清透亮
也能伤人骨髓
雪
我曾在清真寺
一座小屋的瓦片上见过
零星而斑驳
如同碎片
我穿过廊道
在黄昏洗涤我的身躯
无解的事物
诗歌本身是一的象征
象征不需要名
不会为难
老子
九
我一直
不能感知
请注意我对待诗歌语言
这一发红的烙铁
这一最后的武器
所使用的
表达方式
我一直不能感知
诗人们为什么而争论
争论虚无
犹如在我童年的某一天
一颗生长在我祖辈农田里的大树
忽然冒出青烟
然后是燃烧
出动消防人员
人民拿着水桶
我一直不能感知
诗人们为什么歌颂
马雅可夫斯基
他是街头的象征吗？
十
上古的游吟诗人
活到一百五十岁的歌者
那曼妙的歌曲
多像深山中舞动的帐篷
那帷幔后面
就是那些词语的珍珠
多像远古祭司的眼睛
她们抬起双手的瞬间
一大群乌鸦飞过头颅
她口中的咒语
是来自黄土的高贵之诗
“我建造了一座纪念碑，它比青铜
更坚牢，比王家的金字塔更巍峨
无论是风语的侵蚀，北风的肆虐，
或是光阴的不尽流逝，岁月的
滚滚轮回都不能把它摧毁。”
十一
在我的先辈第一次燃起火把之前
他们已经历无数次熄灭的绝望
古语刻在巨石制成的墓碑之上
虽然后人已各处远走
人们没有忘却
为这些矗立在坟头
上的
墓碑
建造一个围栏
犹如我模仿他们
在雨夜和雪夜生火
用材是感知的诗歌
“火焰是诗歌唯一的读者”
这是远去的诗人的谶语
十二
凌晨四点
蔬菜进入油锅
沸腾的蒸汽
近在眼前的雾
人们聚在一起
橙汁注满玻璃杯
宁静穿透身躯
空中有反复的古音调在回响
就这样
就像这样
长久地生存下去吧！
.8.25
叔叔
我不怎么了解的叔叔请我吃饭
在我不怎么了解的他家的厨房里
旧时的图像贴在墙上
油污加剧泛黄
还能辨认字迹
席间他吹起那一次旅行
与我那喜爱夸张修辞的父亲
用同样的词语来描述：惊心动魄
“我们与那西北人到了昆明顺城街
街道因大雨积水
他背着我们穿水而过”
“火车站附近我们误入一家黑店
那狗日的四川人追着我们
只能拿钱消灾！
我随时准备跑向站门口的警卫
只能大声呼救！”
“那家人住在深不见底的窑洞中
老妇人如同几十年未见光阴
进村后警察来访
疑我们为外地毒贩
你爸有证件
才得安稳”
如此云云
我不怎么了解的叔叔
在我不怎么了解的他家的厨房
眉飞色舞比手画脚
屋外公鸡打鸣
景象十分相似
最后他说
“我们吃饭的这张桌子
是93年你爸刚回来工作时
新买的”
.8
八月末杂想
八月末最后一天
福克纳用以取名的光亮
即将永远走完
的行程
赶路人的步伐为太阳雨所困
滴水如线的屋檐下面
一群老者开始谈论槟榔
咀嚼可致上瘾
“据说在孟加拉国
人人有一口黑牙齿
不是因为抽烟
而是因为槟郎”
一人还在谈产地
一人转到今年苞谷地的收成
而在许多年前
他们的土地早已荒芜
今年再度关心天象
理由如同
暴雨不能让他们回家
.8.31
夜行山路
“仿佛消逝的只是这黄昏”
——张枣《黄昏》
黑色的星期四
不似我曾以幻想描绘的月圆之夜
在悠长的黄昏
悠长是山坡上的夕阳辉光
一如永不消退的模样
只让人影变得泛黄
我们骑车到罗伯克去
一个古老的彝族地名
一段新开辟的柏油公路
禾苗已向金黄的成熟时刻努力
路边拍照的情侣恰似我们的年龄
天色的余光在山顶上完全消散
周围黑暗的空气与抵达头顶的暗云
你我都不希望错过那个神圣的时段
那红霞消逝只一瞬
归家的犬归家的犬
两只
一只在门口对我们狂吠
一只在路中心考验我们
的耐心
这地方竹林中的寂静
那时没有打破
尚能见到月亮
哪一家有一个精神失常者
会在赶路人当中成为过往的
神话
待他完全离开他们的记忆
就变成黑或红的图腾
一如神鸟飞过山民的头顶
.8
海子
当我读海子的短诗
我明白最后一段
等待着我的是
火焰的熄灭与
瞬间的沦亡
火车在苍茫的华北大地奔驰
在某一天必然被无数
后来者所注意的时间
毁灭了歌者的身躯
如同词语破碎
又如用手劈柴
这大地他已歌唱过多次
金黄的麦田
心中与眼中的麦浪
这大地他已歌唱过多次
和声是青藏高原上翩翩起舞的
青年男女
他不是无意识的昏死过去
如同他放置在太平洋
亚洲太阳山林火焰
的间隙中的前代人
昏死在酒馆的荷尔德林
在寂静大地上摆动精神图案的梵高
他们是一类人
自从泉水流出岩石
长发的人们弯弓射击马鹿
他们便已在土上面
燃烧行走歌唱
然后
熄灭
.7.28
鸽子
停在屋檐上避雨的鸽
三只鸽
孤单地站着
（高昂着头互不接触）
在人类的头顶上
在雨的帘幕中
.7.28
谈天
今夜没有黄昏
诗人习惯于称之为美的时刻
飞鸟归来
夜的前奏曲当中
回光返照的一瞬
那是我眼中伤逝的孤独
如若没有云雾
鸽子不会与我作陪
她们也会远行
穿越雨水移动的幕布
河流暴涨之前
清澈的水边绿地
牧羊老人以行动拒绝拍摄
慢慢站立起来
我与你谈论这些
发生在与里尔克著名作品同名
时刻的
几帧画面
就是我眼中实时的世界
不需要阳光的女孩或者
悲泣的歌者
吟诵或歌唱
.7.28
梦幻
早晨醒来
沉睡于世界复苏的声响
交织东方层层袭来的热浪
沉默的枯枝
黑色墨汁淹没山地
向上而狭窄的街道
纪德童年的羞耻
第一次与又一次
有一次你终于敢于记忆
月亮暴怒之夜邪恶的天狗
亡灵入侵房屋与你的身躯
扮成我们熟知而又捉摸不清的
那种面庞
你知道大声斥责拍案而起者
那个幼年在滑板车上滑行的人
就是他但面容不是
人们在那里面
布勒东引以真实的世界
在山地街道两旁阻挡你
回家
回到黑屋外面
透进光线的地方
纪德用手指架着他的头颅
而双眼
紧闭犹如早晨沉睡的枯枝
期待乌鸦降临
禁闭羞耻与自责的灵魂
骄傲自大者必定要受责问
梦中城市里
那些使你仅用感觉辨认的人
拉长声调理性不存的声调
描绘黑屋外面的图景
你想回家
你流下眼泪
可你十分清楚
沉默的枯枝上已落下
乌鸦！你绝不会永远清醒
宇宙中燃烧的桉树
现在耸立在漫长绵延宇宙之中
那棵熊熊燃烧的桉树
隐藏着无数闪烁的倒影
以万物边界的池水
作盛大而炫丽的背景
千百万年前的来者以此标定
内心可感范围的最后界限
现在这棵燃烧而永不止息的
桉树上
刻满了宇宙间通行的文字
或者倒置在池水中看
斑驳粗糙
渗满剧毒的树皮上
凝结了无数人群的眼泪
记忆着喷射向四方的陨石
而这些用灵魂刻成的泪珠
不具备蒸发功能
一种古老文字的原始设定
火何时将会熄灭
池水何时干涸
水边漂浮草地上
蓝色羚羊形动物
不会知晓
眼泪何时会消散
醒着的人与活着的人
都不得而知
·5——7
另一些坚持者
有时候我们就像是神话中
那些倔强的人物
以特有的姿势
奔跑、飞翔或思考
行走在大荒之中的夸父
有一个浩瀚的梦想
一生只做向阳的奔跑者
死后的身躯
在蕨类植物潮湿的世界里
盛放出桃林
今天，精卫鸟不是依然往返于
山海之间
继续衔着石子吗？
眼看填平大海的日程
游移了千百万年
西西弗斯正在某个维度
或许是我在黄昏时忧伤的眼中
推动巨石
第九千九百次到达山顶
石头又一次滚落了
他追下山去
落日天幕下模糊的身影
不分春秋冬夏
.5——7
水之源
河流已流了千百万年
还要千百万年地
流淌下去
河边总是一大片一大片无边的荒草地
枯了又长，长了又死
从没有动物涉足的痕迹
这里是水之源
.5——7
西西弗斯
当时，西西弗斯建造了
辉煌一时的古城
那些面目虚伪的暴君
行遍丑恶之事
却用半岛之上丛生的荒草
将血与泪秘密掩盖
半岛之上奔流不息的海水
巨人时代的遗迹
宏大引水设施的象征意义
揭开蚁穴的土堆
而众神
慌乱
当时，西西弗斯
把全身黑色的哈迪斯
囚禁在人类的地牢里
并使他不能报信
智慧之人逃遁不了
如烈火过境原野的
武力
半岛群山之中开满三色堇的草地
没有农夫开垦的痕迹
没有商旅冬夏往来的印痕
只有三色堇
那是先贤最后的食物
也是西西弗斯眼中最后的人间
.5——7
先辈的石碑
那矗立在大地各处
斑驳而开裂的石碑
没有穿过时空的眼力
碑文是凌乱的白色线条
先人中的掌史者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
听着大鸟的嘶鸣
请人将石碑死死扣在墙上
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
老先生那年领着小孙子
在石墙下
追忆流沙中的历史
“有军人、商人、官员、学者”“有人从京城来”
“有人从藏地来”“有人从南方森林来”
他们都是审时度势的
在察看了大河与农田之后
石头运上了这小山头
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
披铠甲的走进来
物品在碑前来来去去
又一位老人
在新月的光下
将典籍
木制的或纸张
藏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难道这些白线
曲折而又自然的构图
没有让你看到那些人吗？
当年他们带着不洁者走进
掌史者隐秘或不言
而珍宝
物质的与精神的
幽微的与可见的
在另一种高喊中
付之一炬
炬火
也许曾在南方的村庄中
点燃
人们冬夜聚在一起
诵念
在我所讲述的这个地方
我曾穿过河水边的蒿草
走进了古老的房屋
一位面色柔和
看起来刚健有力
蓄着短须的年轻人
正换上长衫
用清洁的水洗脸
而屋后是山
微风拂过树林
发出奇妙的响声
先人的言语与行迹
把我们带到此处
触摸白色石头上刻画的痕迹
这就是被贤者铸就的历史
.12.30
白云游记
“田园将芜胡不归？”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群山连绵的地域内
一座大山头上的一方池水旁
森林往后退却
空空的草地上
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树
树冠几近圆形
冬日也苍翠茂盛
树下的缓坡上
两位农人相对交谈
既是山上吆喝牛羊的调子
又是一种对话
而牛羊
排布在山坡上
形成自然状态
都在低头吃草
水池清绿
冬日暖阳洒在上面
恰好洒在上面
这是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
令人陶醉
离缓坡不远的山顶上
一座古寺矗立着
无大道可通达
仿佛世外高人隐居之处
这些天边大山中
到处是村落
到处是交错纵横的山路
毛驴从栏中探出头
三五小孩小孩跑来跑去
工人在修缮老屋
许多人赶着牛羊来往
时间仿佛停止
空间并不存在于群山之外
在密林深处
那些树林不能透过光线
古代大森林中的传奇故事
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在土路的一旁
一位面色黝黑的老人在休息
身旁是一只口袋与木制箩筐
对话三两句
他不知时间于方位
只知道本村的名字
白云一名
本此地另一古寺之名
山门之前
两排东樱花盛放
仿佛时值盛夏
阳光正暖
院内有一古墙壁
上伏一虎
随时能从各个方位
跃出画中
这些村落已近山顶
山川前有些许平地
是稻田
而背倚山川
真是陶公所爱之佳境
白云一游
自然之景
人事也融于其中
我总觉得
农人来来去去
放牧牛马的场景
是多年未见了
.12.27
诗人
从高楼上或郊外的田野
观察一座小城市
人流车流
来来去去
这中间随随风拂面而过的
是时钟上永不止息的轮盘
或是农历十六的夜
月亮出的已晚
在东边山林中穿行
没有一点儿灯光的地方
我想：倘若有人走夜路
此时他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
父亲说：“Theworld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