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无向
文/陈景展
(一)
那双手,还是暖的。他的鼾声,依然在隔壁。清明节过后,一只乌鸦在窗外“哇哇”地叫,似乎飞来说什么事情。乌鸦,带着他的魂灵吧。
我恍惚地听到他叫“小陈!”他的声音,慈祥而深沉,那么特别。他和面,擀面,烧炉子,下面条,我们一起吃。冬天,真武庙没有多少柴,每天跑很远才能捡一点。外面的枯草长得结实,拔不下来。他借了一个大耙子,搂成一团一团的。我把软柴抱到厨房里,说:“够了,够了。”他继续搂,天晚了,在星空下,用打火机点燃成堆的枯草,再拿些干柴,说话,看星星。
白天,我们在田野游荡。看看破败的窑洞,看看庄稼的长势。遇到一口深井,容易掉下去人,找个大石板盖上。路上的大石头,自行车或架子车容易撞上,把它挪远。遇到能做的事,就动动手。谁家的玉米杆堆在田埂上,延绵很远,他点了火,挥舞着胳膊,呼喊着“风婆婆,风婆婆……”风婆婆真的来了,呼呼地吹,烈焰烤着人的脸。我们走一路,烧一路。他在田野舞蹈的那种快活,无拘无束,像孩子一般跳跃着、戏耍着。生老病死,万物在更迭,大自然需要火。火能净化大地,能孕育春天。
真武庙在八里塬上,走上二十分钟,可以搭上蹦蹦车或坐上公交车。这里,行政上属于蓝田县,三面却都是临着长安区。塬楞子是斜的,地形不平。正南方,就是终南山的库峪、大峪。库峪太兴山,称为“铁武当”,顶上是一座铁庙,海拔米。大峪有隐士村,曾经是隐士最密集的地方。真武庙在终南山下,八里塬上。荒凉的塬上,茫茫无际,这座道观,历尽风霜,是唯一的建筑。我们栖息在这里,夜晚,天空像深蓝色的花瓣,把我们合在天穹的中央。
陪伴的,是野狗和不远处累累的墓冢。下大白雨的时候,大殿屋檐下齐刷刷的,全是目光闪烁的野狗。我推开门,它们集体看着我。我吓得不敢去厕所。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逃亡中的日瓦戈医生在冬季的夜晚写诗,推窗看到外面围绕的狼群……白天,这些野狗们在塬上抓兔子,活得幸福而洒脱。
夏天的夜晚,我们把床板放在外面,我支着电脑,一起看李少红导演版的《红楼梦》。远处,上山的大卡车灯光闪耀着,和星星衔接。
一次,大雨过后,靳爷拿着铁锨。恰巧来了几个西安的居士,靳爷说:“走,拿上锨,跟我一起去修道。”居士们很激动,原来是要把坡上不平的地方铲一铲。
有时,他用粉笔在地上空白处抄着《阴符经》《感应篇》《道德经》《清静经》《垂训文》《十五论》等。偶尔,上塬游玩的人看着、读着上面的经文。
庙会前,我拟联。他裁纸,写对联。他的字很好,偶尔也作画。画山水、人物。他的丹房,还贴着一副自己硬笔画的《吕祖像》。
(二)
第一次见他,他骑着自行车到了青华宫,和庙里的人聊天。唯独我,一人在单房。至天将晚,他听说庙里新来了一个蓝田的年轻人,说要见见。我们聊到深夜。他说,这么多年到庙里,没有能聊到一起的。说是和人在聊,其实是散闷和逢场作戏。如今,是遇到真的知音了。
他爱喝白开水,聊天时,身边总是少不了两个保温瓶。
他讲话,许多人在旁边听得入迷,却又不能完全懂他的意思。古往今来,天文地理,兴废成败,似乎都在胸中。
过了一段时间,师父要外出了,说临走前,举行个皈依仪式,给我取个法名。那天,我很看重。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靳大夫恰巧又来了,进了大殿,正好做了见证。师父给我取法名“景展”。我的皈依仪式由他作见证,我感到三生有幸。这是第二次见他。
第三次,是我去他家求医。他的家在新开门村一棵大槐树下面。他给我号脉,好久,他说,再等四十分钟,到了酉时再扎针。他用的是“丹阳祖师十二神针”。针随身携带,针筒很有年代感。当时是冬天,穿着棉衣、棉裤,他是隔着衣服取穴,没有差错。
在鹿邑,我,张先生和靳爷住在一个房间。刚去的时候,天降雨。房子没有电。晚上睡觉我们不敢脱衣服。过了一个星期,通了电,我脱袜子时,大拇指趾甲掉了,脱另一只,另一个脚的大拇指趾甲也掉了。脚已经冻麻木了,没有丝毫感觉。
一天,我装着睡着了。靳爷对张先生说:“小陈出家前的苦,一般人是想象不到的。我一定要帮帮这个孩子。”我躺着,内心很感动。
张先生晚上除了给我教《早晚功课经》《道教仪范》,还会出一些打闲趣的题。靳爷是耿直的人,他们常常为一些话题争起来。争完了,又照常说话。
我说一些经典上的经文,他总是很认真地听。听完,会问些问题。然后,沉思着说:“是了。”
(三)
靳爷自述,幼时,遇到一位师父,教他学医。为了掌握人体经络,又开始学红拳。他曾经走过江湖,卖过艺,游走过全国很多地方。社会后来乱了,他去了终南山隐修。改革开放后,他出山,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搞特技。后来,又去学西医,学完西医后,因为不认医院,自己开了诊所。后来,村子拆迁,诊所索性也不再开了。
他说,古来这些医家,多是修道人。人生,年轻时可以打拼,但最终要修道,才算圆满。
一天,西安第四军医大的一位大夫来庙里找,说有一疑难病例,想请教老先生。那时,靳爷出门了。
一个深夜,大约十点多,在QQ上面,我初中时的一位女班长发了说说,说孩子的眼睛病了,又要手术,令她心焦。我问了症状。她是细心人,见我问得详细,便知道大约是有治疗方法。她随即问了我的位置,让丈夫开车,带着孩子全家来到了塬上庙里。那时,已经子时了。靳爷问着情况,边将衣角捏起来,和孩子说着话的同时,冷不丁地用衣角按了一下眼睛,孩子大哭。他说:“好了。孩子没事了。”同病的孩子每隔几个月就要做一次手术。过了几个月,我留言询问,她答复孩子眼睛康复了,再没有长过东西。
在鹿邑,他开了一个药方。不久,药方的工作人员来了。说看到一位病人抓药,她们看到药方都很惊喜。因为这样的老大夫已经很难遇到了。他们要把这些药方收藏起来。
他说,自己跟着师父学医,一开始也是不相信中医神奇的。直到一天夜晚,一家患者家属来求医,而师父恰巧出门。自己便去应诊了。患者是一位瘫痪在床的年轻人,他按师父教的,取了穴,扎了针。患者大叫:“太舒服了!”竟站起来了。那时,他才相信银针的力量。
4月1日,电话响了。上面显示的是靳爷的名字。他说,4月份要来北京。我想,到了4月份了,他大概要来了。上次他说来北京,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去白云观邱祖殿,他一个人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手机响的时候,我很喜悦,以为他告诉我来北京的日期和安排,却是张道长(上景下芳张道长,也已经于年羽化)的一句:“靳道长不在了。”
我相信魂魄不生不灭。我想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里?那天子时,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做梦一般吧。到了清明,遗蜕被火化,他或许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也会受些苦痛。但最终,灵魂是清白的。灵魂就像风筝,会飘到很远的地方。但不知道会落到谁家?在世界的什么角落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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