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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锋《人工授精》，布面油画，xcm9年

按语：上图是由我极欣赏的贵州画家李剑锋先生创作的一副油画《人工授精》，现藏于成都雅风画廊梁先生那里，算大幅画作，挂在画廊上楼梯口壁上，每至画廊与友人小聚，蹭饭，我都要看上一眼，忍俊不禁，因图上的主题人物，是我们很熟的著名艺术批评家管先生。究竟作画当时语境如何，不得而知，但抽象出来的含义，隐喻，则是幽默的。当然，这已和具体的管先生没啥关系了，而指涉的乃是那些年——乃至今日的文艺语境。其潜台词，最让人想到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部老电影，主角老师似乎由葛优父亲扮演，有句台词即：“今天我要给大家讲讲马尾巴的功能”。当时大家觉得好玩，便有拿来开涮的，针对的也是说教或宏大叙述一类，如今，抖音、网红青年一代大概不知。这里提及，想说的倒是自己在叙敬文东先生大著时的感受。敬先生在当代文学、社会批评领域，早卓越不凡，读他的书颇多乐趣，也是对智商的一种考验。一般而言，余是不大读吾民批评的，未脱毛式思维，故多为“马尾巴功能”，或雄心勃勃地要探那文艺蓬勃的小肚鸡肠——这正是剑锋绘画的寓意，反讽味极浓。而文东则是个例外，除文风辛辣，眼光独炯，既有见识，也有社会学底功，总能撮其要害，而且，也是少有的对批评本身有过梳理和批评的人。故文字生龙活虎，不拘一格。本以为可一窥究竟，然后，再品头论足，熟知下笔后，才知有些勉为其难，原因颇复杂：一来，各类文章所涉领域极宽，后现代跨界特征明显，就自己的阅读经验，偏好，要叙述透彻，恐非易事；其二，批评所涉内容、人物，就敷陈的观念而言，与余大同也小有分歧，若个别诗家的暧昧语境，倘若事由复杂，恐非得有另外的材料、补充、回忆和交代，才能明其写作者和阅读者于不同时代可交换性。所以，初稿完后，便想再等机会修改，结果，却疏懒下来，文东又不知进步了多少，遂生过时感，无奈之下，也正是剑锋绘画所指。索性，将初稿放在这里，供“象罔”订户和友人一阅还是可以的，或要说的，未竟的，也一并包含了吧。

钟鸣：杂闻和语境批评

用机械或印版及其他化学材料印刷之文字图画，以一定名称继续发行者，均为报纸。

民国三年的《报纸条列》

时代，风尚，人人所好。其实，依愚见，在人人突然意识到景观社会来临之际，根本就不会明白自己眼下热衷的一切，或就是未来仙境中的部分形式或内容。就像余撰《旁观者》的年代（-），再前溯一点，初动念头时（），就有过异样的感觉——即媒介革命导致的全球反叛，但，那时因为沉醉于更有旧时代风格的阅读，甚至延伸至布勒东所叙阿波利奈尔超现实主义的“写作训练”，故未能叙清楚，所以，才导致了那种漩涡式的奇怪结构。虽阅麦氏甚早，但复习时方知媒介之混合，其作用在“使发生”（makehappen），而非“使察觉”(makeaware)，作为人的延伸，它尚有“无物之象”的阶段，谓之“夷希”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就像很早便识得敬先生，那时，他尚在滬地读博士，他也未必知自己会被莫名的漩涡推动着，后来，也成了景观社会的批评者——剩下的唯一问题即，你同意允诺这社会，还是无情地为其淹没，在淹没的最后一刻，或像阿耳戈号英雄似的识得几缕爱伦·坡所说的“仙境之光”。

敬文东《梦境以北》书影，上海文艺出版社，年

所以，余读不读批评的文字，要看他是被淹没以后的喘息，多半是麻醉昏迷的，还是挣扎一番后，多少给别人留下一点记号标明漩涡位置的勇气，绝望地提供一种“反环境”，那不光事关天赋，也事关责任（夫子曰“辅仁”）。读诗或小说，同理，一定视其有否阴影，水仙花虽命悬一线，但无关他者，非此即彼的诡论即声东击西的淹没者，乌托邦的庸俗辩证法是沉没后呛的几个漂亮气泡——年轻时代的毛病，老来变本加厉，尤该小心：

是谁排遣了灾难，排遣了辩证法

事物鸡零狗碎的上空

行家自当明白，我这里说的“阴影”，非“恶”意义上的阴暗，心怀鬼胎避人目光一类，眼球竖在一边，恍若老鼠遁入暗道，那是他内心制造的地狱，非日远月晦。阴影也不能像古老日晷投影那么直接，这很难形容。记得，以前读东瀛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便叙过开明时代的灯泡、贴了鸾鸟剪纸的轩窗、中国人的玉石、蹲苔藓幽暗厕所之闲适眺望苑景……这些都生出很美的阴影来。想既有主观的缘由，也有天然的成分，那是没办法的事。若一个人好暗地下烂药蜀语“整人”，又在那写雅人的分行诗，我是不读的。诗这单片眼镜的确很怪，一泥近坑人，即为永劫。你可以虚荣，冷漠，或过于热情，犯难，自私无公心，暂作小清新，或栖居老屋，患那忧郁，玩那东方的怪癖，这些都无妨，但你不能久处魔窟出来便施魔法斨害，还自以为人无知，因这观剧镜自身就监管着所持者一切的把戏，与心镜互裂而不再有熟悉的面孔。所以受害者希波吕托斯因了费德拉则成为曼德尔斯塔姆的阴影，就其后来的命运，他写于年的一首诗，即其礼赞，尽管是悲剧。相反，马雅可夫斯基则是没有阴影的“红诗人”，是水仙花。他一直说包括了自己和列宁在内的党同伐异和成长，最后为其吞噬，那哪是阴影呢？阴影的来源在阿波罗，替代物是电力。阴影是美丽流动着的，不是傲慢自大的对立物。仅语言，塑造不了这对立物。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述彼得堡的清晨时，突然想到的或是普希金的“铲形皇后”，彼得堡寒冷的雪，铲不铲都无所谓了。

融小说和社会批评的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至于“反环境”，其实，就是“隐形环境”。麦氏《致鱼书简》专门叙及。若爱丽丝漫游奇境时，要给那边的鱼写信，那鱼之所在即反环境。就像鱼要上了岸才知水的存在。年关乎我们民族的一切（病毒、文化、制度）整个被打入原形，我或才知国光鲁迅语究竟。依此类推，小人国的格列佛不能适应返回的现实世界，乃因其还耽溺于他的幻想。而哈姆莱特，则故意把反环境当做策略，所以，非佯狂不可，否则，就不会有复仇剧的戏剧性。麦克卢汉认为，报纸是一首共同的象征派诗歌，作为诗的想象特征，分栏的报纸，则是环境的隐形诗作——因它所涉的现实，既广泛，又丰富而复杂，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很小一部分事件，引起极大的事件，而人们则忽视前者，而为后者震惊。但，问题就在于，假若没有一种反环境，一切环境便都是不见的。倘若，我们非要讨论现代诗的“分析性”（在汉语尤该慎用），词语物，或语言策略，至少，现实和现实感知是脱离不了的反环境，即便再充分的“技术-自恋”，也会遭其辐射，他折射每个运用它的人，不可替代，就像梅尼克在《德国的浩劫》中叙述的，在第三帝国，每个人都不同程度低陷入了“群众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于启蒙的传统和历史形成了反讽。所以，韦恩·布斯在《反讽的帝国》中说的，“反讽本身就在事物当中”，一个相当重要也容易忽略的因素。在我能读到的批评中，敬文东深谙此技，但，他的局部概括，有时也反他自己的主张。

德国史学家梅尼克于第三帝国反省最深的著述《德国的浩劫》书影，三联书店

敬先生的文章，就风格、密度语速而言，是近代报纸揭橥公共事境敬氏于此词发明颇多催化挤压出来的，带有机械复制的气息萨罗门很早就使用了这个词，非始于本雅明，巴尔扎克由其《幻灭》便嗅到了，他称印刷为“机车叹气”，是就动力而言的，他的文字，行云流水，还带有民国半文半白的紧凑，若“将一般有兴味之现在事件状态之混合的复杂内容，化为通俗揭载物”一类，遂又携了版面翻转的快捷，议论的辽阔无疆，毕竟任何文字都会字数有限，标题便非隽永不可——若法国大革命时期贵族和资产阶级作为策略都爱的“菜场语”，吾民之“民主墙”一类，当然，还要在没有被年后标题党夹持的时候，世俗各方面的杂闻、小道消息跻身各条分栏形成的缝隙……那时，报纸称作“纸片”，纸片就一定要写满，凌乱不堪，现实叫“时宜”，校勘尚称“校雠”，更重要的则是“独立的色彩”，倘若死辇字眼字源（非外国之Newspaper、德国之Zeitung、法国之Journal、俄国之Γазета），通俗讲——汉语之报（纸）材料另说，即《礼记》的“报葬者报虞注：报读为赴，急疾之义”，报纸又称“纸片”，或即纸片上的服罪和判决见诸《说文》，今言判决，所以，文东先生常检查自家的错误或迷恋（贵族和资产阶级就免单），也讥讽那些叽里呱啦的“语言拜物者”，大革命的宣传产物，只要你表现出对这种新闻史乘浓厚的兴趣，就脱不掉此种缠绵悱恻的风格。但他小型号的达尔文的话语进化论不在此例。

西方由戈滕堡印刷术最早制作的《圣经》版本

莎士比亚时代的印刷技术

阅敬氏的批评文字，许多篇章早越此范畴，虽繁复，每遇博洽高明处，榷而为论，有敷陈析事，有微言诘难，有讥讽悬疑，也有颐指气使，有恢弘构架，也以俗世方言为据……尤其是他最具特征的“全景式批评”全景乃摄影术语，愚读来常为之振奋，小有过失，或意气用事处，恍若同归吾庐杜甫《五盘》：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善意一笑，遂觉杜工部叹“巴蜀多来病”的深切见《一室》。西蜀潮湿，久居下来，自然言语也多“断烂朝报”王安石语，艰涩、辛辣、偏解混合频生急促，却不碍风云独步，阴晴圆阙，如何说是个错误？身与言一向就是贾努斯（Janus）似的双体，乃“去通道或门”的合文，哪个方向呢？此哲学物理论，孳乳地缘政治或文化地质学——敬氏恰好叙及过，蛮有意思，如不讨本地人喜欢的希罗多德，就安命在亚历山大的通道口（马其顿宫中），他的墓志铭记有如下的话：

他是在多里斯的故乡长大起来的，可是为了躲避流言蜚语，他使图里翁变成了他新的故乡。

民国时期记录的蜀江山水风光

此乃卡夫卡似的“地址问题的顾虑”。敬先生的出身地，便处旧时剑州剑阁城，秦汉间的穷地极路，都因刘备设险隘于剑门，李白撰《蜀道难》而闻名，唐代置关。有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其涵义：“凭高据险，界山为门，蜀境之巨防”，南北出入蜀郡形胜之地。壁立千仞，过往皆以“云栈”、“天罅”形容，柳宗元、杜甫莫不如此。说来也怪，读敬氏文，别人感受如何不得知，愚就常有履千里栈道的感觉，既刺激，又怕桩功不稳为脚下捏把汗，有恐高症就更麻烦。想象力越丰富，就越觉着高蹈之妖冶。这也是东瀛作家愚却独爱芥川龙之介的缘故，其伦理的魔力，像小泉八云说的，“要反过来想，倒起想”，若他便注意到，日本女子穿针，不似我们女子，死板地用了线头寻针孔，而相反，用了针孔寻线头，此乃受剑术的影响。日本武士刀，在攻击时，非劈，非将刃口抽向自己，而是锉出去，书法也只用推笔。惟一性都是走险。不见夫子获麟的神话，其实，即比附独角兽之易灭绝。很奇的，芥川龙之介有小说《英雄之器》叙鸿门事后，诸家幸存者论项羽是否英雄，至少工于算计不在此例，知天命，即便绝路，不苟活，方为英雄。这是东瀛文人对单一化“锉”的认识，花拳绣腿自不能敌。其它小说，拣熟悉的说，若《玄鹤山房》、《河童》、《地狱变》、《罗生门》、《鼻子》……说来，都是反过来想，然后，锉出去的——如何这样说，乃因开头，他都用了报纸、新闻导语的样式，先凭空锉出去，拔个半高，提醒要害，但不说完，透露点什么，清晰模糊或许之间，再逆向展开，出乎意料，颇似美国鬼才作家保罗·奥斯特，每篇作品的开头，这家伙深谙此技。说来欢畅，愚之动物随笔也采用了此法，这是其他写动物的蹑踪者未明白的。

美国小说家保罗·奥斯特《失意录》书影

原理很简单，导语的作用，第一句，都是要锉出去，铤而走险，如何说来？因文章是巴不得别人读完的，但，既要吊大家胃口，也不能概括完，倘若一言蔽之，后面便没人读了，偷懒是人的根性。跟孩童扯响簧差不离，其高难动作，即甩向半空，先吸眼球……至于落地何处，再说。当代吾民学西人的现代艺术，也莫不如此，你弄个小便池，我搞个尿盆。像蔡国强先生那著名的火药脚板印。都不是哲学意义反过来想的，“山寨版”反而是反过来想的，越闹越大，但绣花针的生计，都用不到精神层面上来。这还不是敬氏说的“江湖动作”是啥。白话文伴随报业副刊的诞生，最辣手的即野史唱诵和小品文敲边鼓，花边新闻，反复消费，于是乎，西蜀各镇街口的“惜字塔”便开始破败。北方大概没这玩意。媒介的社会效用，任何时候，只引起很少一部分人的注意，——自然，首先是新闻和侦探（后者更是大学问），比如，法国大革命攻破巴士底监狱各阶级的记录，尤其是无业游民，外省寻业、上访的工匠，小贩，梦游症患者，本雅明所叙labohême（波西米亚人），波德莱尔之“拾垃圾的人”，一切无固定住所的人，最后，都通过临时住宿的监控，汇报到警察那里给统计出来：“实际上这些客店或出租房屋的主人或租屋人必须依法每天统计所有的寄居者，并向警察局报告。”所以，无业游民在整个攻占人数中占百分之十的比列，是非常精确的。那时，还没有云数据一类。他们同时也吸引了诗人和专栏作家的注意。

年迄今，法国大革命以及马恩列斯的解放意识形态一直左右着吾民种族社会

大革命后的语言，尤其新术语，都是通过报刊发布出来的（我在《旁观者》有叙），所以，保尔·拉法格说：“文学、至少是在那些混乱的时代唯一可能的文学，也就是报纸、笔战小册、在俱乐部和议会场上的政治辩论……革命一开始，十八世纪的语言就被搁置，而且人们就直截了当地落入民间的风格中去。”作为“人民风格”，不光精英敏感，统治者甚至财阀还更会利用，而且，有能力宣布其合法性。在密谋的场所，很难看清人性的线条。拿破仑本人就“保持有密谋的嗜好。惊人的布告、神秘的流言……国家理性的一部分”。并不在身体上消灭你，而是败坏你的语境，把你意愿中的反环境掉头变作正面，给予消解。诗人文艺家大量出场，裹挟功名利禄，也成为这理性的一部分，名利捞多少只是个数量问题，他们对突然插入的政治广告毫无知觉，大概用了报纸的持续性来进行自我安抚：无关紧要的一瞬间。看来，他们对媒介截断之麻醉一无所知。这不能不引人怀疑其精神于自身审慎的分量。时代不时代的已不重要了。历史学曾有奇怪的议论，比如，拿破仑和他的马车夫都是同时代的见证人，但，最后人们知道的只有拿破仑。其实，也未必，比如波德莱尔，就很注意马车夫。注意本雅明下面的话：“他把他的‘年沙龙’题献给‘布尔乔亚’；他以其倡导者的形象出现……”。正是在这些沙龙美术的文章中，波德莱尔对“英雄主义”采取的是揶揄口吻。在大众人面前，你拒绝扮演英雄，脑壳一热，很难，处处皆陷阱，审时度势遂成为一种借口。

应记住卡莱尔下面的意思：人尽管恰如其分地用权力、美丽、诅咒的外衣包裹起来，也不过是一种象征，而任何一件可见的外衣，就像从天国飘下的一微粒。

批评文章怕也如此，所以，你得先识别是吹捧还是专挑漏眼，我以为，两者都不太好，前者是卑贱的旅伴，自不必说，而后者，则很可能是冒牌货。说到公允，是很难的，平衡感更难。故要观其介入社会的方式，说项给洋人看，还是反过来想，整理自家故纸，驱散自身的黑暗。驱除了自己的雾霾，才能发现别人的萤火，或小人的文过饰非。两头皆非，也未尝不可，或即雅玩，要么，偏作糊涂虫。批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