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写意尤内斯库的乌鸦荒诞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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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读半月刊国内版第7期(总第期)

编辑言:

两对夫妇为各自心中的崇拜对象参与了一场街殴,并以各自所见所闻相争不下。争执继续扩大,花氏夫妇为此闯入华氏夫妇家中,两对夫妇各自从对方配偶中找到了盟友。花先生将华太太带回家同居,二人却浑然不觉,只是觉得比以往和谐起来。作品展现出一个悖谬的世界,人物被符号化,话语中逻辑消失,代之于颠三倒四的废话和诡辩。由于内容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此作省却了对现实表象的模拟,而以形式直接诉诸视觉,传达出对荒诞本质的批判。

出场人物:

花先生

花太太

华先生

华太太

鸡鸣老头或乌鸦少年

胖嫂

一青年

一中年妇女

群众若干

第一幕

人物:花先生,花太太。

场景:花先生夫妇的家。这是一间普通的中式客厅或书房;舞台左侧有一扇门。离门不远摆了一张沙发,沙发前是一个电视柜,上面摆了一台电视机;与之相对应的右侧是一套电脑桌椅,电脑桌上摆了一台电脑。正中墙上挂着一只大钟,没有指针的钟面正指向七点钟——一个星期五的北京时间晚上七点钟。

幕启时,花先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翘着二郞腿,头上戴着一副大号黑色耳机;花太太则坐在电脑前,戴着一副黑色墨镜。

花先生 又是一个可恶的美好周末!

花太太 又是一个美好的可恶周末!

花先生 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

花太太 (回声般地)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花先生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花太太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烦得我呀真快乐,快乐得简直想死!

花先生 (从沙发上惊起)有人在说话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花太太 (同样惊起,前后左右看;然后看对方)谁在说话?没人说话!

花先生 没人说话?(安心似地坐下)没人说话,吵得人好烦!

花太太 一到周末我就忙得没法活,忙得我无事可做;结果一下子干了好多事!

花先生 我一到周末,我就无所事事地忙,忙得我不停地休息;结果休息得我腰椎键盘都突出了。

花太太 真是!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一到周末,他就坐那儿看电脑;我就坐这儿看电视。

花先生 (独白)瞧她那眼神儿,到现在连电脑和电视都分不清。看了这么多年电脑了,一直以为自己在看电视。这不是二五眼吗?难怪她老戴着墨镜。

花太太 (独白)说我二五眼!别看我眼睛不好,我耳朵可灵着呢。他嘀咕什么在我耳朵里都跟打雷似的。我可不像他,好好一双耳朵非扣俩那破玩意,把自己变成聋子。(现出凝神瞩目状)这人是谁呀?我怎么好像从没见过?

花先生 (骄傲地)我可是一双千里眼!(同样愣神凝目)她谁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两人面面相对,瞪视良久,恍然大笑。

花太太 (惊讶)哎哟,这不是我老公吗!

花先生 (释然)咳,原来她就是我老婆!

两人同时离座位,奔向舞台中央;他们相拥在一起。静止片刻。抬头相互凝望。

花太太 老公!

花先生 老婆!

花太太花先生 我可找到你了!

花太太 老公,这么多年你都上哪儿去了?

花先生 我一直坐那儿看电视啊!(用手一指他刚离开的座位。)

花太太 你坐那儿看电视!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花先生 我也没看见你呀!这么多年你上哪去了?

花太太 (一指她刚离开的座位)我就坐那儿看电视啊!

花先生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花太太 就因为我一直坐那儿看电视呗!(似乎意识到什么,来回看着他们刚离开的座位)不对吧!你看电视?那我看的什么呀?不对,不对!你在上电脑,我在看电视。

花先生 (愤然地)瞎说!我看电脑看了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看的是电脑?还要你来告诉我!

花太太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脑子!看了这么多年的电视,竟不知道自己在看电视!今天要不是你碰见我,你还不知道自己在看电视呢。

花先生 今天你也多亏遇见了我,要不你还不知道自己看的是电脑呢!

花太太 就算你说得不错吧!(颇为自负地)我告诉你,因为看电脑,这些年我可长见识了。如今这时代,就是不同了,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样,快得把人脑子变成了猪脑子狗脑子,比如你家门前有座楼,头晚上睡觉时还在,早晨起来一看楼不见了,只剩一大坑;再比如,山后边有条河,你前脚刚过去,回头一瞧河就没了,人家改道了。全是这种事,把我给乐得,死过去好几回了。你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样了。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今天的你准认不出昨天的你;明天的你准认不出今天的你。至于你后天什么样,你就是尿出一条长江来,你也照不清楚。所以我来告诉你吧,你看的那叫有线电视,我上的这叫无线网络。(特别强调地)有线电视,无线网络。记住了吧,没脑子先生?

花先生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不过,幸亏我们今天见了面。

花太太 是呀,幸亏今天我们见了面!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但长了见识,还一点都没变,该是猪脑子还是猪脑,该是狗脑子还是狗脑子。

花先生 (悻悻然)依我看,这叫癞蛤蟆改不了吃屎!

花太太 随你怎么看!(一时无话,静场)如此说来,这些年,你就一直坐那儿看电视来着?

花先生 对呀!每个周末我都坐那儿看电视。这么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坐那儿上电脑?

花太太 没错!一到周末我就坐那儿上电脑。

花先生 那今天是星期几呢?(苦恼地拍着前额)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花太太 (拍着他的后脑)说你臭脑壳,一点不冤枉你吧?今天是周末啊!

花先生 (仍旧疑惑不解)为什么呀?

花太太 因为你在看电视啊!

花先生 (恍然地)哦!因为你在上电脑?

花太太 这就对喽!这辈子,我第一次见你这么聪明。

花先生 (欣欣然地)我也这么觉得!我们真是聪明的一对!聪明又快乐,快乐又幸福!

花太太 所以呀,一到周末我就上电脑。

花先生 一到周末我就看电视。

花太太 可恶的快乐周末!

花先生 快乐又无聊!

两个人打哈欠、伸懒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保持先前的姿式。静场。仿佛刚才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那不过是一场梦。

花太太 (突然从电脑上抬起头,似乎打梦中惊醒)老公!老公!咱们说点什么吧!(花先生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跟我说点什么:说什么都成。(静场)你说呀!(提高喉咙)老公——!我在叫你呢……你把那破耳机给我摘了,我看着就心烦!(冲过去,把耳机从他头上撸掉。)

花先生 你看我心烦,我看你还心烦呢!眼前整天挡俩黑玻璃片,把自己搞成二五眼。你干吗不摘?

花太太 (惊慌地)不行不行,我不能摘!摘了我就跟瞎子似的,什么都看不见。

花先生 还是的,我也不能摘!摘了耳机我就成了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花太太 那好吧,我们谁都不摘!(回到自己座位上)那你说点什么吧!

花先生 说什么?

花太太 说什么都成!

花先生 你先说吧!

花太太 你先说。是我先让说的!

花先生 (强硬地)你不说我就不说。

花太太 那好吧,我先说!——说什么呢?(吸吮着大拇指苦思冥想)有了!我就跟你说说我们网络上的事吧。(怯怯地带点恳求)那你能把耳机摘了吗?就摘一小会儿……一小小会儿?

花先生 (不耐烦地)我就是为了听你说话才把耳机戴上的!

花太太 好吧好吧!(突然兴味盎然起来,调门昂扬)你可听好了!如今啊,我们这无线网络上到处都是无聊的趣事。

花先生 (不以为然地)那有什么!我们的有线电视里还充满了有趣的无聊事呢!

花太太 说是有个老太太住三十六层楼上,顺手把一口袋垃圾从窗户扔出去,然后下楼去买菜;刚走到楼下,就从天下落下来一口袋垃圾,正砸她脑袋上,当场毕命。原来这口袋垃圾就是她自己刚从家里扔出来的。(哈哈大笑,一面拍腿顿足)多无聊啊!简直笑死我了(抹眼泪)。

花先生 (大笑着)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啥新闻了,我早在电视上看过了。电视上不是这么说的。电视上说,一个家庭妇女扛着一大包垃圾从楼上跳下来;其实她扛的也不是垃圾,而是一大包现金。其实她也不是什么老太太,她是一位部长情妇。她肥得流油,先落了地,竟然像大皮球一样毫发无损,可是后落下来的那口袋钱把她砸死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抱着一口袋钱跳楼吗?其实她也没想跳楼,她家的钱太多了,多得没处放,就想转移转移。那些钱的来路谁也说不清,于是她成了举报情夫的功臣,结果成为我们跳楼时代的学习楷模。

花太太 (现出义愤)胡说!根本不是什么楷模!

花先生 (坚定地)当然是啦!电视里说的,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

花太太 你再听听这个!(操作鼠标在电脑上寻找)说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因为前夫拒绝付孩子的抚养费,就把他的鼻子给咬下来;还扬言,不给抚养费就不还他的鼻子。后来,为了把鼻子装回去,花了超出抚养费十倍的钱。(一边大笑一边捶胸顿足。)

花先生 (笑拍扶手而起)净胡扯!瞧瞧你们网络上都是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全是谣言!她咬掉他的鼻子根本不是因为孩子的抚养费,是因为爱情。爱情你懂吗!这个女人因为在地震中救人全身瘫痪了,长期卧床;丈夫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她无以表达她深切的爱,便一口咬下他的鼻子。(动容地唏嘘抹泪)真是太感人了!社会各界深为他们的爱情故事所感动,纷纷慷慨捐助,最终丈夫的鼻子又回到他脸上。

花太太 (疑惑地)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吧?

花先生 就是同一个人,你瞧,名字都一样,徐扁便。

花太太 (气急地)你在歪曲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花先生 你才歪曲事实。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种人就是喜欢拧麻花,任什么东西直溜溜的你看着不顺眼,非拧得七扭八歪的心里才痛快。

花太太 那叫曲线美!要什么都直不棱登的有何美感?(沮丧地挥手)算啦,跟一个毫无审美趣味的人简直没法交流。

花先生 怎么样,你承认了吧?

花太太 我承认什么?我什么都没承认!

花先生 你承认你在歪曲事实!什么曲线美,你那是扭曲心理,是一种病态;社会上就有一批你这种人专门喜好……

花太太 (高调门抢白)拉倒拉倒,一跟你说话你就这副腔调,我就知道没好结果。

花先生 是你要跟我说的!你要不跟我说,我还不跟你说呢。你要不跟我说,我非跟你说。你说吧!(静场)——(挑衅地)你倒说呀!

花太太 你当我怕你!你说吧!你给我来一个事实听听。我倒想领教领教。

花先生 (颓然坐下。静场。木呆呆发愣,似乎在专注于电视。突然地)啊哈,有了,这个有意思,你听好了啊!

花太太 (交叉双臂)说吧,我听着呢!

花先生 有一个老头儿,爱学鸡叫,天天刻苦练习,现在已叫得炉火纯青,完全能以假乱真;连太阳都给他骗了。他只要一叫,太阳还以为到早晨了,便连忙打西边爬起来。这个鸡鸣老头已成为我们电视中的精神领袖,尽人信奉。

花太太 什么老头啊!那明明是一个小孩子嘛!再说,他学的也不是鸡叫,而是乌鸦叫。他是一名乌鸦少年。他是我们当今网络上的伟大导师,人人追捧。连这你都不知道?你这叫事实啊?简直是在瞪眼说瞎话!

花先生 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吧?

花太太 怎么不是同一个人啊?你瞧,连名字都一样,他不就叫包特大嘛!关于这事,网上早有披露。说电视上把一个少年硬说成了老头,把他的绝活乌鸦嘴说成了公鸡叫;更有甚者,把他的本领也窜改了。根本不是他一叫太阳就升起来,刚好相反,不管天上多大的太阳,抑或是万里晴空也好,只要他那乌鸦嘴一叫,天立马就会黑下来。

花先生 真是放屁!这样的混话你也能信?我告诉你吧,为什么他一叫天就会黑,因为他从没在大白天叫过。(为自己的妙语乐不可支)什么乌鸦少年!

花太太 你那鸡鸣老头好!你以为他能把太阳叫出来?狗屁!他所谓的本领,不过是对着初升的太阳一通干嚎。

花先生 (离开沙发,冲到太太跟前)就是鸡鸣老头!

花太太 (毫不示弱地迎上去)就是乌鸦少年!

花先生 鸡鸣老头!

花太太 乌鸦少年!

花先生 鸡鸣老头!

花太太 乌鸦少年!

两人掐着腰,像斗鸡一般相互顶撞在一起,彼此两眼充血,面红耳赤。静场。

花先生 (直起腰)好吧!那你跟我学学,你那乌鸦少年怎么个叫法?

花太太 (挺胸扬头)还是你先学学你的鸡鸣老头吧!

花先生 是我先让你学的,你就应该先学。

花太太 凭什么让我先学?你先学了我才学呢!

花先生 那好,先学就先学,你听好了!鸡鸣老头是这样叫的。(他拔直身体,昂头挺胸,脖子尽力前伸,双臂做翅状向身后展开)喔——喔——喔——!喔——喔——喔——!(得意地转向她)怎么样?不错吧!当然了,我跟原叫相比,功夫还差得远,只学了个皮毛;不过我相信,还是传达出的他的精神实质。这得不停地反复练习。喔——喔——喔——!喔——喔——喔——!

花太太 (企图制止)你拉倒吧!他根本不是这么个叫法。

花先生 (置之不理,一副自我陶醉模样)喔——喔——喔!

花太太 (一个嘴巴扇上去)别叫了!再叫我就拿刀捅了你。他根本不是这么叫的。

花先生 怎么不是这么叫的!你没听到现在大街小巷,人们都发出这种喔喔的鸡鸣吗?那都是我们鸡鸣老头的追随者和崇拜者。

花太太 绝对不是!他决不是你那么叫的。他是我这么叫的,你听好了。(整理好衣襟,挺拔身姿但却缩头,双手拢在嘴上做杯状)哑——哑——哑——!哑——哑——哑——!当然,我的功力跟原叫比起来,可差得十万八千里,远不会叫天黑下来;不过还是能传达出他的基本意蕴和内涵。就像你说的,这得经常不断地反复苦练。你没听到么,就连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都回荡着这种“哑哑”的鸦声,那都是我们乌鸦少年的迷和粉。哑——哑——哑——!

花先生 根本不对,他不是这么叫的!他是这么叫的:喔——喔——喔——!

花太太 不对!他这么叫:哑——哑——哑——!

花先生 我真受不。你要再这么叫,我非一刀宰了你!

花太太 (挑衅一般,凑到他跟前)哑——哑——哑——!

花先生 喔——喔——喔——!

两人在舞台中央形成斗鸡态势,相互滋毛儿恶视。

花先生 喔——喔——喔——!

花太太 哑——哑——哑——!

花先生 (提高音量想压过对方)喔——喔——喔——!

花太太 (音程拔高八度)哑——哑——哑——!

花先生 (声嘶力竭地)喔——喔——喔——!

花太太 (歇斯底里)哑——哑——哑!

台下音 (几乎与她同时但稍错后)哇——哇——哇——!(声音既不是“喔”也不是“哑”,或者只是介于两者之间,全在于听者的耳朵,姑且用“哇”来表示;声音略有些沙哑,但高亢尖利,极具穿透力。)

花先生 (竭力比试)喔——喔——喔——!

台下音 哇——哇——哇——!

两人皆惊。四面环视,然后相视,静默片刻。

花先生 是你叫的?

花太太 这不是我叫的。我是这么叫的,哑——哑——哑——!

花先生 那是谁?有人在叫门?

台下音 (清晰地)哇——哇——哇——!

两人顿时慌作一团,不知所措;东躲西藏,但又无处可藏。)

花太太 真是有人在叫门啊!这会是谁呢?

花先生 我们从来没有客人!

花太太 也许是上门……你去看看!

花先生 也许是上门……上门干什么?

花太太 你过去看看!

花先生 (直向后躲)你怎么不去!

花太太 你是男人!

花先生 (模仿她)你是男人!——现在承认我是男人了?遇到好事你怎么不这么说?

花太太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遇到过好事!

花先生 这倒也是!

花太太 (从后面推着他)快去!挺起腰杆,像个男人!你是一家之主。

花先生畏畏缩缩走向左侧的大门,伏在门镜上向外张望,又蹑着手脚退回来。

花先生 外面没人。

花太太 你敢确定?

花先生 肯定没人!我上下左右扫了好几圈。

台下音 哇——哇——哇——!

两人再次惊慌失措,相互推搡着把对方朝门的方向推。

花太太 明明是有人在叫门,你怎么说没人?再去看看!

花先生 我看过了,这回该你去了!

花太太 你去!你是一家之主。

花先生 (摆出挺立的身姿,扎稳脚跟,她推了两下没推动;用手朝门口一指)我现在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命令你去给客人开门!

花太太 (呆望丈夫,似乎没明白怎么回事;瞬时缓过神来)好,好,我去!(她几乎完全是在重复他刚才望门的动作,一板一眼毫无二致。)

花先生 (命令地)打开门,探出头去看看!

花太太 (执行命令,从身体到腿脚都有点颤抖。探出头去,来回扭了扭马上又缩回来,溜到丈夫身边)这回我看清楚了,外面的的确确没人!

花先生 真的看清楚了?

花太太 千真万确!不信你再去看看。

台下音 哇——哇——哇——!

两人再度慌乱,相互搂抱在一处,相互推搡又相互寻求庇护。

花先生 看来我们什么都不能确定!

花太太 是啊!不过,再一再二,不能再三。这第三次叫门肯定是有人了。

花先生 肯定什么呀!你要肯定你就去。

花太太 我去过了,这回该你去了!

花先生 我也去过了。你去!

花太太 你去!

台下音 哇——哇——哇——!

两人惊起,抬头,四处寻望。

花先生 (释然地一拍大腿,朝墙上一指)嗨!不是什么有人叫门,是我们家的大破钟在报时。

花太太 说的是!瞧你这臭脑子,连我们家的大破钟都忘到脑后去了。

花先生 说我脑子臭,你脑子也香不到哪儿去!那你说说,这大破钟干吗报时啊?

花太太 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它在提醒我们时候到了!

花先生 对喽!它在催促我们快快下楼去。

花太太 快下楼去遛遛腿儿!

花先生 每天遛腿儿好处多,吃得香,排得畅。

花太太 饭后百步走,活他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花先生 走!

花太太 走!

——幕落

第二幕

人物:前幕人物;华先生,华太太;胖嫂,一中年妇女,一青年;乌鸦少年或鸡鸣老头。

场景:楼群中的一块广场;呈方圆形一圈跑道,中间纵横交错着几条小路;一些树丛掩映其间;周边挺立着几幢高楼的昏沉阴影。广场中心部位始终被一团黑雾似的笼罩着,叫人看不透,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但人物可以从中穿过。

幕启时,胖嫂、中年妇女和青年从左后方一条小道走来,一种似跑非跑的步态,略带微喘。

胖嫂 ……民政部门竟然批了!

中年妇女 批什么?

胖嫂 (不满)你没听我说话呀?我白给你们讲了!

青年 你是说,批准他们结婚?

胖嫂 对呀!

中年妇女 (惊讶地站住)你是说他们结婚?——这可太奇怪了!

青年 这是有点奇怪!

三人一起站住说话。

胖嫂 开始我也这么觉得。可后来细一琢磨,也没啥好奇怪的。本着人权狗道的精神嘛!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不过履行一下法律手续而已。

青年 其实说来也并不奇怪,人也是动物嘛!人是动物变的,动物也可以变成人啊!动物和动物跟人和人跟人和动物跟动物和人……

胖嫂 听说那婚礼办得才叫排场呢!你们看没看?

中年妇女 是网上的一个视频吧?我看了一下,没太看懂啥意思;一个女人,身穿婚纱,牵了一条大黑狗;那狗还穿着礼服打着领带,人模狗样的。

胖嫂 (大笑)那就是她的新郞官!

中年妇女 (朝天举起两手)我的老祖奶奶呀!

三人继续走起来。

青年 听说那女的有的是钱,一垛一垛在家里存着,都长毛了,有的被老鼠啃了。

胖嫂 有钱!你没看,豪车塞满了整条街;饭店整个给她包了,楼上楼下全是酒桌……

(三人边说边走,在舞台前稍做停留,便沿着一条斜路穿过舞台中央那团黑雾下。走入黑雾时有一种走进黑洞或被黑暗吞没之感。与此同时,花先生和花太太沿环形跑道从左侧上,他们似在做环形运动;他们并排走,走得很慢;这时才显现出花先生腿有些跛,花太太陪着他走,很不耐烦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

花先生 (慢声拉语)你就不能跟他这样!这种人,你越是哈着他,他就越蹬鼻子上脸。

花太太 我可没哈他。我在乎他是谁呀!就算前些年有人求他办事,一家伙投进去好几十万;那可是血汗钱啊!

花先生 说的是!钱不钱的,发邮件人家根本不理你,我就打电话。我都打过无数次电话了;打一次没人接,我就再打;打一次没人接,我又再打;打一次没人接我继续打……

花太太 (仰天大笑)对了!你就得打电话,不停地打,永远不停地打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接的。

花先生 到机关办事就是这样。去早了没人,去晚了人家又下班了;去得正好人家在开会;所以你既不能去早了也不能去晚了,更不能去得正好,你就得不停地去……

花太太 我没跟你说吗?这就好比搂草打兔子,十下八下不定碰上根毛。

花先生 噢……

花太太 是啊!嗯?

花先生 (站下,看着她笑)呵……呵……我说……

花太太 (陪着笑)你说……

花先生 你说这事吧,他就得了精神病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得了精神病了?因为他自己说他没得精神病。他去也不成,不去也不成。他就去问医生,问题是医生说了也不算。

花太太 这事我可门清,你得去问法院。这就跟我做梦继承我爷爷在大清朝的遗产是一个原理,那是一座金山银山,永远也花不完。于是法官举起法锤照你脑门上咣唧一下,就来三个警察查看锤印,鉴定结果无误,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去不去由不得你。

花先生 是啊!你什么都做不了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花太太 当然啦!你不说,我什么也没说。

花先生 我说呢!昨晚下大雨,我正在做梦,从天上掉下一只猫来,早上醒来我舌头就肿了,话都说不出来……(抬起一只脚让她看。)

花太太 (配合地低头凝视)没错!我就去接了个电话,那是我爷爷二十多年前打来的,说他在大清银行给我留下一笔财产,我必须在二十四秒钟内……

花先生 我知道,那是个越洋电话,你爷爷被红卫兵打死后去了美国。我记得后来还回来过两次。

花太太 难怪他们不给我看银行清单。我说死说活的,两手都磨出趼子了……

(两人边说边沿着环形跑道下。同时华先生与华太太与他们迎面错肩而上。他们的装扮与花先生花太太极其相似,只是华先生戴着墨镜,华太太扣着耳机;俩人行进的路线也没有一定规则,更像是一种闲适信步,随意走哪儿算哪儿,边走两手还做着类似气功的动作,或双掌相对拉合,或掌心向下抚动。他们上场后很快便离开了环形跑道,四处游荡起来。)

华先生 ……猪肉就别放了,以后咱们不吃肉;肉真是一种不洁的东西,佛祖说……

华太太 这我可知道,佛祖说“酒肉穿肠过,福气何其多”。这就是为什么和尚都是大胖子。

华先生 对,就是这话!然后上火,把锅烧热,加入少许底油……先煸一下,稍微煸一下就成,千万不要时间长了……

华太太 那里脊呢?

华先生 你不是拿佐料腌上了吗?放一旁备用啊!这就是我吃故我在的天人合一思想的餐饮哲学。这时你再加水;水开后焯一下,你完全可以多焯一会,因为这种嫩芽相当老,除非你的牙口过硬。

华太太 (惊讶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怎么说的来着?(停下脚步,做深思状;恍然地)噢!这就是炼狱里的和谐轮回的中庸性爱利他主义至善论?是你给我讲的吧?

华先生 你终于明白了!我十几年前给你讲的;你接受得真快,这就叫做顿悟。

华太太 (得意)那当然!(重新走起和动作)这回该拌馅了吧?

华先生 你老是这么急!像你这样,肯定拌不出好馅子。办好馅子的基本要求就是要做到物我两忘,浑然不觉。是你梦到了鲷鱼,还是鲷鱼梦到了你呢?

华太太 (焦急起来)阿弥陀佛!那就不好说了。反正葱姜蒜大料桂皮我都已经剁成了末儿,你看着办吧!

华先生 (满意地笑了)行啊你,手够快的!那你往里加老陈醋啊!注意,你那手可得悠着点……(突然朝她一指)你手机响了!

手机声响起。华太太忙乱地浑身上下到处乱摸,终于从胸罩里摸出手机;接听。

华太太 (对丈夫)等一下,我接个电话!(朝一旁走去,一直走入舞台中央那团黑雾中不见了,但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华先生急忙掏出手机,拨号。)

华太太 (声音娇媚但又暗含气恼)喂!你在干吗呢?怎么现在来电话?

华先生 没事,在跟老婆散步。趁她接电话……

华太太 我也散步呢!

华先生 趁她去接电话,我也电你一下。唉,我最近来火真是来大发了!

华太太 是啊,我也特来火!

华先生 那我们找时间灭灭火?

华太太 好啊!——哎呀,就是我们离得太远,灭一次火得翻山越岭的!

华先生 哪怕跨越万水千山,也阻挡不住我们强劲的火力。

华太太 你知道吗?我总是担心,等我们跨过去了,火也灭了。

华先生 你这种担心完全多余。哪次你跨过去后火灭过?你那小炉膛的火反倒越烧越旺!

华太太 (咯咯笑)你真会夸人!——好了,亲爱的!我怕我老公等不及了,别忘了咱们约时间灭火哟!

华先生 (紧张地朝那团黑雾张望)忘不了!拜——!(用力冲手机吧唧一下嘴。)

华太太从黑暗中走出,若无其事地来到丈夫身边。

华先生 是你同学吧?

华太太 没错!刚从大西洋回来,要请我吃饭。

华先生 (厌恶地)又是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一条黏糊糊滑溜溜的鳗鱼。

华太太 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要请我吃炉火烤鳗鱼的。

华先生 (嘴撇得把脸都撇歪了)我没见过炉火烤鳗鱼,还没见过开水猪煺毛?

花太太 唉,算啦算啦!要想吃猪肉,最好别见煺猪毛,眼净!

华先生 (呆呆瞪视她)我说什么来着?

华太太 你说?

华先生 你说!

华太太 我说?我说没拌好馅子!

华先生 对,你没拌好馅子!(两人相对哈哈大笑)你肯定没放藿香正气!

华太太 (疑惑地)藿香正气?

华先生 (把手搭在她肩上,向一条叉道走去)一定不要忘了放,那可是一味补气润燥安神明目醒脑止泄通便平喘活血壮阳的利他主义好料……(边说边下,声音渐隐。)

与此同时,胖嫂、中年妇女和青年上,他们从舞台中央那团黑雾中走出。最好有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效果。

中年妇女 (咯咯笑着)这么说她已经有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青年 这有啥新鲜!未婚先育,现在也是狗事常情嘛!那一窝小家伙,个个人头狗脑,既活泼威猛又聪明灵利。人家美国的生物学家都出来说话了,赞扬这是转基因遗传工程学的又一项伟大新胜利。

胖嫂 没错!照片我都看到了。那群小家伙,个个瞪着人眼,支棱着狗耳,尖下巴,瓜子脸,真是爱死个人。

中年妇女 (担忧地)这一胎怎么也得有七八个,够她养的。她没申请个多胞胎辅助养育基金什么的?

胖嫂 人家有钱!别说这一胎,就是再下个两胎三胎的也养得起。(一拍大腿,呵呵笑)哎呀,这都是后话了!有一件事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呢。这位富婆原来是个有夫之妇;他们结婚好几年了,就是一直没有生育。

中年妇女和青年 (惊讶地站住,看胖嫂)是吗!有这事?

中年妇女 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生育?

青年 她老公是干什么的?

胖嫂 他们为什么没生育我哪知道啊!人家又没跟我说。必是有原因呗。他老公就是香港那位著名的金融房地产大开发商,一说天下人全知道。你想啊,这样一位人物能整天在家呆着吗?不得满世界跑啊?今天巴黎,明个里纽热,后个呜啦哇尔品地……结果(忍俊不禁,面露猥亵之色)……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咯咯笑)。

青年呆愣片刻,紧接着也咯咯笑起,随即转为大笑。

中年妇女 (呆愣懵然又好奇,一捅青年)什么结果,你知道吗?

青年 (边笑边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中年妇女 (气恼地抓住他衣襟)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

青年 (以手掩面,笑得更厉害)我真的不知道!

胖嫂 (转向中年妇女,一本正经地)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想啊,他一年到头在外面飘着,飘啊飘的,不能老这么飘啊,是不是?结果就是回家了嘛!

中年妇女 然后呢?

胖嫂 丈夫回家一看,就全明白了。你要知道,那狗也是通人性的,更是有血性的。一见情敌回来了,立刻两眼发红,汪汪狂叫着朝他扑过去。人老公什么人啊,必竟是大人物,整天走南闯北满世界转悠,什么场面没见过?一见这阵势,毫不示弱,嗷地一声迎上去,就和那狗扭打在一块。到底是男人,胳膊粗力气大,三下两下就被那大狗给按地上了,只听吭哧一口,你们猜怎么着?(三个人边说边从右侧一条小道下。)

青年和中年妇女 被狗咬了呗!

胖嫂 (台下音,仿佛说评书一般)当场把狗给咬死了!

青年和中年妇女 (台下音)把狗咬死了!?

花先生、花太太从左侧环路上,仍保持着先前那种步态和步速。

花太太 ……我说什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就让他签个字,你瞧他鼻子不是鼻脸不是脸的!我整天吃他的喝他的了,我的钱全是他给的。谁挨着谁啦?

花先生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唉,难办!法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罪犯全都招了,现在干的,过去干的,将来干的,全招!去他的吧,这不可能!法官瞪着眼指着他,“这不是你干的!”罪犯坚定地说:“这就是我干的!”

花太太 (站住盯着他看)那是瞎扯,我才不干呢!谁知道他是真话假话呀?他跟我急头酸脸的,“我就不给你签!你得回来给我干活!”好像我欠他的,这辈子我卖给他了。他就是我的主子,离开他我什么都不是。“凭什么呀?别人都签了?”“我就不给你签,你什么都没干。你得回来给我干活。”我不停地跟他说,说了十多天。

花先生 他干什么了?不可能是他干的!十多年前的那起强奸杀人案?那早都结案了,他为什么提这碴儿?跟他有球关系?他想翻案吗?不可能!“那绝不是你干的?”法官大叫。“那绝对是我干的!”罪犯哭叫恳求说。“请你……”于是法官举起法锤,照着他脑门狠狠地。

花太太 (继续慢慢前行)要是我爷爷那笔钱……(兴奋地一合掌)哇!我早一脚把他给踹了!要不是我在这位置上钉着,你们全得饿肚子。好像整个单位都是他自己家的,就他一个人在干活,我们都在吃他的喝他的,他随时可以叫我们滚蛋。凭什么?就凭他手里那支笔。

花先生 你他妈的精神病吧!接着过来俩警察,趴他脑门子上看,结果认定,“精神病!”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花太太 没错!他就是精神病。任凭我怎么说,两脚磨出老趼!

花先生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花太太 我没的说!

(以下表演,演员们没有台词,只有一些语义不明的发音,配合一些动作。发声和动作后都稍有停顿,似在看对方反应。)

花先生 呃!——啧啧啧啧啧……(瞪视她。)

花太太 (回敬)嘘——!

花先生 (不耐烦)嘚嘚嘚——!

花太太 呜呀——!呸!

花先生 去去去去——!(沿环形道下。)

花太太 话不能这么说!我真不是那意思,你知道……(紧随其后下。)

华先生、华太太从环形道另一侧上。两人动作如前。

华先生 ……你要不停地搅拌,搅成糊状,直到能拉出丝来最好;这更有利于消花,促进肠道痉挛和咳喘。关于这一点,大肠经络按摩厚黑学有一条定律是怎么说的来着?(停下来,看着她笑。)

华太太 (调笑地歪起头回望他)华老师又在考我吗?

华先生 这回不是考你,我是真忘了。

华太太 我可记得——但我不告诉你。

华先生 说说看!

华太太 不说!(倔强地)凭什么?

华先生 (温和耐心地)不说?不说就等于不知道。

华太太 我当然知道!

华先生 知道你说说看!

华太太 (凑上前去伏耳)喀呜啊唵呢吗噗哄哪咪哧……

华先生 (边听边点头)好!嗯!——不过,你弄混了,亲爱的!这是大臀经思维动力学中的一个原理。(向前走动起来。)

华太太 我觉得差不多!

华先生 听起来是差不多;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学说技术在飞跃发展的今天,一定要跟上时代进步的节奏,否则……

华太太 (双手捂耳,尖叫)我知道了!(恢复平常语气)再加入一枚蚂蚁蛋,要双黄的,不得搅拌,保持原样。

华先生 下面我还没讲,你就知道了!行啊,先知先觉了。

华太太 (得意)这有什么!

华先生 那我要考考你了。为什么要加入一个蚂蚁蛋,还得是双黄的且不得搅动?

华太太 这样可以保持蛋中的群体原生质和服从性不被坏,以提高人脑对个性的精神免疫力。

华先生 说得完全正确!这时候,你再将蒸锅上火,不要加水;记住千万不要加水,要干蒸。

胖嫂、中年妇女和青年迎面上。

华太太 我知道,这样既可以节省能源又可以省时间。

华先生 关键是可以保持出锅后的鲜嫩度。

中年妇女 ……这么说那位房地产证券投资金融大亨给判了?

胖嫂 这么大的事,能不判吗?看在他大亨的面子上,这判得就算轻的了。要按《人权狗道法》第条的规定,判他死两个来回都富富余。

青年 后来怎么判的?我听说……

胖嫂 后来改判他重婚罪,罚没大部分财产归女方所有。要不那女的能那么有钱?

中年妇女 (吃惊地)啊,这就结案了?那人家原告不上诉?

花先生、花太太从环形道上。以下场景中,三组人物的对话将相互交叉进行,但人物的运动都还各行其道。

花太太 ……那有什么用!我爷爷那笔钱肯定追不回来了,就是这样,别的甭想!我要是有那笔钱,我早一脚把他踹了。

花先生 (争论)我是说啊,钱是一方面。有钱买不来精神病。你人都进去了,你再怎么着?没病也给你弄出病来。有病你更病得不清。

青年 看在老天的面上,原来那狗没死?

胖嫂 可不!幸亏抢救及时。也是他那张嘴,哪赶得上狗嘴,根本不是咬狗的料……(大笑。)

花太太 (恨恨地)他就这德性,那张破嘴,得谁咬谁,什么看这个看那个的?跟疯狗一样,我看他是狗仗权势!

中年妇女 如此说来,这不是一桩命案了?那怎么就判了死刑呢?

花先生 管他呢!先判了再说。

青年 那到底是谁咬谁了?

华先生 你先咬一口尝尝,你要不放心……

华太太 我怕尝恶心了。

花先生 (高声地)从来没有!

胖嫂 怎么没有,就是咬了嘛!至于谁咬谁……

青年 哦,明白了!

花太太 得,算啦!

中年妇女 啊哈!

华先生 咦?唔!

花先生 哧哧哧!

华太太 咯咯——!

胖嫂 (鄙夷地斜起眼)嘁!

(这时,从舞台黑暗中心爆发出一阵人群的话语声,由低而高;听不清语义,仅仅是唧哩咕噜的轰鸣。如雷声滚过,将人物台词淹没。众人皆惊,正举头呆望时,那团黑雾瞬时溃散,散成人群,占据舞台各个角落,将先前的角色淹没其中。在这一场景中,群众演员也可以不出现在舞台上,仅仅通过场上人物的表演来体现。先前的黑暗中心位置散射出光来;在光亮中,出现了一个人物形象;由于光线过于强烈,其样貌看不大清楚,仅仅是一具闪闪发光的人形,引得众目举望。静场。)

花先生 (突然惊叫)鸡鸣老头!

青年 乌鸦少年!

华太太 鸡鸣老头!

胖嫂 鸡鸣老头!

花太太 乌鸦少年!

人群 (乱哄哄地一片)鸡鸣老头乌鸦少年鸡鸣老头乌鸦少年乌鸦老头鸡鸣少年老头少年鸡乌老少……

中年妇女 哎呀,他怎么出来了!

华先生 他从电视里出来了!

人群 (同上)他从电视里出来了他从网络里出来了他从出来了他出网电……

花先生 (高声地)大家安静!他要讲话了。

青年 安静!

人群 安静安静安静!

静场。

鸡鸣老头或乌鸦少年 (呆滞未动;酝酿半晌)哇——哇——哇——哇——哇……

人群一片欢腾,众声纷纷效仿。

人群 喔——呜——哑——哇——啊——喔——哇——哑——

众声的仿叫中,很快夹杂进相互的指责、叫骂和扭打,由此发展成混战。 

——幕落

第三幕

人物:华先生,华太太,花先生,花太太

场景:华先生夫妇家的客厅。此场景的置景(样式、风格、摆设等等)与第一幕中花先生夫妇家十分相近;但细一看会发现些许不同,比如,电视摆在了舞台右侧,沙发是一张双人的;电脑摆在了左侧,电脑椅旁边放了另外一张椅子。第二天(即星期六)晚上北京时间七点钟。

幕启时,华先生坐在电脑桌前看电脑,戴着一副墨镜;右胳膊缠着绷带,吊在吊臂带上。华太太坐在右侧沙发上看电视,头顶一副大号耳机;头上扎着绷带。两人神情专注。

出现短暂静场。华先生突然打了一个响嗝,惊起四望,用手抚胸,接着看电脑;继而华太太又打了个响嗝,惊起四望,用手抚胸;刚要继续看电视,又一个响嗝,紧接着华先生又一个响嗝。

华先生 (举目四望,以手抚胸)我们吃了一顿典型的北方晚餐,正宗大萝卜豆腐渣馅水饺,一打嗝一股韮菜味。嗝——!

华太太 嗝——!我们的饺子那才叫地道美味!非常利于消花吸收,促进肠道的痉挛……嗝——!(以手抚胸)特别是对我们这种整天坐着不爱动的人。

华先生 亲爱的,你的嗝打得真够水平,嗝——!离这么远我都闻到了你喷出的臭韮菜的香味。

华太太 那都是因为你吃多了!好像从没吃过饺子似的,一下子塞了满满一肚子,往那儿一坐就……嗝——!你还说这你就舒坦了。

华先生 你不懂了吧?我这是肠道心理动力学乌托邦效应的嗝。可有一件事我很困惑,我们吃韮菜了吗?

华太太 我们没吃韮菜,但韮菜有利于肠胃痉挛。

华先生 我们没吃韮菜,为什么会嗝出韮菜味来?

华太太 你不是一直在上网么?

华先生 我查了,网上什么都没说。你给我看看电视上怎么说的?

华太太 嗝!电视也没说。电视上才不说这屁事呢!

华先生 哦——嗝!

华太太 嗝!

台下音 (突然叫起)哇——!哇——!哇——!

两人惊惧,打嗝顿消;探起身向门口处张望。华先生踮着脚与华太太凑到一处,企图躲到她身后。

华先生 不会吧!是……是有人叫门,(推着她)你去看看。

华太太 我们家从来没有客人。谁会来?

华先生 可是……也说不准有人会上门……

华太太 上门没好事,好事不上门。

台下音 哇!哇!哇——!

华先生 你快去看看!

华太太 (麻利地转到他身后推他)你去!你是男人。

华先生 男人怎么了?男女生来平等!(企图往她身后藏,被她伸开胳膊拦住。)

华太太 (推他)快去!你是一家之主。别磨蹭!

华先生 别推我!我去,行了吧?(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趴门镜上向外张望。静场。回头,悄声地)没人!

华太太 (同样悄声)打开门,到外面去看看!

华先生 (不情愿但小心翼翼把门欠开一条缝,探出头去来回转动,赶紧缩回,撞上门)没人!(回到老婆身边)我说没人吧?

台下音 (急促地)哇哇哇哇哇——!

华太太 你听,这明明是有人在叫门。你怎么说没人?

华先生 我刚看了,就是没人嘛!

华太太 没人怎么会有人叫门?你再去看!

华先生 我刚看过,该你去了。

两人相互推搡。

华太太 就该你去!你是一家之主。

华先生 (昂头挺胸,拿出家长的姿态,严厉地)现在我以一家之主的名义命令你去给我们的客人开门!

华太太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重复刚才华先生前去开门的过程和动作,其情态完全如出一辙。回到他身旁)你看到了吧?就是没人!

台下音 (一个嘶哑刺耳拉长的高音)哇——!

华先生、华太太慌成一团,惊惧鼠窜。

华先生 啊——!不会是他们找上门来了吧?要是再不开,怕是会闯进来了。(命令地)你去,把门打开!(华太太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门打开,花先生、花太太上。花先生衣着装扮如前,只是面颊上贴了块十字形橡皮膏,脑后包了一大块纱布;花太太仍戴着墨镜,左腿整个为纱布所包裹,臂下架着根拐杖。花先生用一只手搀扶着她。

华太太 (对屋内,显出惊喜)瞧瞧,我说咱有客人吧!

华先生 没错!我就说咱们今天准有好事上门。(对花先生、花太太)你们好!欢迎欢迎!刚才是你们在叫门吧?

花先生 我们没叫门。(转向花太太)你刚才叫门了吗?

花太太 没叫!不是你们叫我们进来的吗?你们打开门说“请进”,我们就进来了。

华太太 那是谁叫的?连叫了三声。你们来时看到门口有人吗?

花先生 (怒气冲冲地)反正不是我叫的。我只叫了三声,还叫错了门,人家没理我。

华先生 (欣喜地)那就对了!快请进!请进!

花先生、花太太走进屋内,四下环顾,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花先生 (对花太太)这是我们要来的地方吗?

花太太 (对花先生)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们是回家来了吗?

华太太 哎呀,没错!我们等你们来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们等不及就先吃了。我们约的是北京时间七点钟,对不对?(一指墙上的挂钟)你们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华先生 是啊!你们不来,这一餐我们吃得很好;把留给你们的那一份都吃了。

华太太 结果他就吃多了,撑得直打嗝。

华先生 是啊!她撑得嗝喽嗝喽的。

华太太 我们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饺子!(突然停住说笑,对愣愣的花先生花太太)你们吃饭了没有?

花先生花太太 (同时摇头)我们没吃!

华先生 哎哟,没吃啊!那赶紧入座吧,还给你们留着饭呢!

花太太 哦,是这样。我们不是来赴宴吗?走半道上饿了,正好看到一家饺子馆,就进去吃了顿饺子;放下筷子我们就急忙跑来了。

华太太 (兴奋地)这么说你们吃的也是饺子?

花先生 是啊!我们吃的臭萝卜豆腐渣馅的,但是我们没有打嗝。(捅了一下花太太)我们干什么来了?

花太太 别问我,我不知道!(笑脸对华太太)因为我们没吃撑。吃撑了对身体那才有害呢,容易得脑膜炎和腰间盘突出。

华先生 谁说不是呢!既然吃过饭了,那就赶紧上桌入座吧!

花先生 (环顾)往哪儿坐?

花太太 (同样环顾)往哪儿坐?

华先生华太太 你们随便坐呀!

华氏夫妇迅速各就各位,坐入自己先前的位子,并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花氏夫妇站舞台中央看着他们俩愣神。片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归所,花先生走到华太太旁边,落座在那张长沙发上;花太太走到华先生旁边,落座在那张空着的电脑椅上。她走过去时,并没显现出那条包扎的腿的不灵便,反倒急步小跑,仿佛是害怕那个座位被人抢先占了。落座后,他们同样保持一副正襟危坐姿态,便形成了这样一幕场景:花先生、华太太坐在舞台右侧,头上都戴着硕大耳机,包着纱布,只是位置不同;华先生、花太太坐在舞台左侧,都戴着同样的墨镜,只是一个吊着右臂,一个缠着左腿。至此,剧中人物关系开始发生一种微妙变花;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并欣然默认;或者说这并非出于一种意识,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变化只是针对观众而言,而他们自己觉得本该如此。四双眼睛相互瞪视,既好奇又尴尬。静场。突然指着对方大笑。

华先生 (侧身对花太太)瞧瞧这两口子,简直一对活宝!

花太太 (笑)可不吗!到哪儿头上都顶着那么个黑东西,多滑稽!

华先生 你们能不能把那玩意摘下来,总扣着耳朵,别不别扭?

华太太 (摘下耳机示意)看看!我摘下耳机什么都听不见。(马上又扣上。)

花先生 (对华太太)瞧这两口子,一对墙洞里的瞎耗子,还有脸说咱们!

华太太 说的是!(对华先生花太太)我看你们倒真应该把墨镜摘了,走哪儿眼面前都挡两块黑玻璃片,没人觉得你们酷,反倒会把你们当成盲人。

华先生 (苦恼地摘下墨镜)我这眼睛……问题是我摘了墨镜……现在……你们看……什么都看不见。(马上又把墨镜戴上。)

华太太 (充满同情地)噢,是吗?这么说你们真是一对盲人?

花先生 (窃笑,对华太太)瞧这两口子,一个摔了胳膊,一个折了腿;一左一右,倒真般配。这就是他们戴黑镜的结果。

华太太 说的是啊!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我还想问呢,又不好意思。你们这是……

花太太 这个呀……那什么,不就昨天晚上,我们在人民广场上……(华先生在下边用力拧了一下她的大腿,她反捣他一拳)哎呀,你掐我干什么!

华先生 (讪笑)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我们在大床上,我来火了,我要她给我灭火,她不想给我灭火,我硬要她给我灭火,我们就撕呀扭啊……咔吧,我的胳膊就扭断了;后来我的火就灭了,可是她又来火了……你们不知道,她要是来了火,那劲头才大呢,我们又拉呀推呀……结果,咔嚓,她的腿折了。

花太太 (羞怯地拉长声)老公——!这种事怎么能跟外人说呀!

华先生 他们哪是外人?他们是我们头次见面的老朋友了。

华太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都有来火的时候。人之常情嘛!

花太太 (好奇地)你们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你们这头和脸都……

花先生 (满面羞惭地)这个嘛……我们……就是……

华太太 是啊……昨天晚上……这个……不就是在那个……

花先生 (用力清喉咙,咳嗽)嗯哼——!呵——嗑——咳——!

华太太 (突然捂住肚子)哎哟!哎哟——我的肚子!痛啊,痛死我了!

花先生 (站起身,关切地)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华先生 (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对花先生)她怎么了?(对华太太)你怎么了?

华太太 我肚子痛,没看见?还用问?(说着前滚倒地,卷缩做抽搐状)我的肚子啊!

花太太 (拄拐站起要走但站住没动)啊,她的肚子!你们……

花先生 (担忧且气愤地)她的肚子!

华太太 (一骨碌爬起来)我要上厕所!你们家厕所在哪儿?快说!

华先生 我来带你去!(前面走,从右侧门下,华太太紧随其后。)

花太太 (挥起拐杖喊)出了门向右转,前行五百米,再左转第九个门就是!小心黑,别摔着,我们家厕所没窗户没灯!(华太太下。感叹)她的肚子!

花先生 是啊,她的肚子!

两人相对,无语。静场。

花太太 (对花先生)你坐啊……你坐!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花先生 (尴尬地)好好,我坐我坐!(仍站着)你也坐,你的腿……

花太太 我站一会没事!(坐下)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看着挺面熟的。

花先生 是吧!(落座)人们都说很多人长得像我。(笑)像我的人太多了,简直太像了。所以,你一定见过他们。你见了他们就等于见了我。(讪着脸)其实……我见你也有这种感觉。

华先生从右侧门上,站住;注视他们俩。

花太太 (哈哈笑着)那就对了!你脑袋上的伤就是我敲的。要不你脑袋干吗包着呀?(突然意识到失言,马上封住嘴长“嘘”一声。转头四处张望)小声点,他不让我说;但咱俩说说没关系。你记得就在昨天晚上,在人民广场上,乌鸦少年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叫起来。听你“喔喔喔”叫得欢,我就特生气,操起一块板砖冲你头上砸过去。你在昏死过去之前看到的这世上最后的景物就是我这张脸。

花先生 哦,想起来了,我说怎么看着你这么眼熟呢!原来是我的仇人。这么说你是乌鸦派的?

花太太 对呀!我跟我老公都是乌鸦派的。这叫“乌鸦嘴对嘴,一黑一对黑”。这才叫真正夫妻呢。不像有的夫妻,一见面就掐,跟见了冤家似的。

花先生 我依稀记得,就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死死抓住了一棍粗大的棍子不放;因为抓得太死,在我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咔嚓”一下,棍子被我掰断了。

花太太 (羞怯地)你掰断的就是我这条腿。

花先生 (惊讶且兴奋地)什么?!你的腿不是你老公……这说明我报了你那一砖之仇?

花太太 这说明我们俩是一对生死冤家。

花先生 也就是说,鸡鸣派和乌鸦派永远你死我活。

花太太 死的是你们鸡鸣派;你们死定了。

花先生 (突地站起身,恶狠狠地)死的是你们这些碍眼的黑老鸹。你们全该死!

花太太 (坦然地)你没见我们乌鸦少年多厉害!只要他一叫,立刻乌云满天,大地颤抖,房倒屋塌。再一叫,天顷地陷——(满怀诗情)让灾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花先生 这算什么!我们鸡鸣老头才厉害。只要他一叫,即使太阳落了山,也得赶忙再爬出来。你没见电视里总是阳光明媚的?那就是我们鸡鸣老头的功劳。这就叫鲜红的太阳永不落。

华先生 (突然地)哑——哑——哑——!

花先生、花太太大惊,猛扭过头去。

花太太 (看到华先生,明显不好意思)她的肚子怎么样了?

华先生 哑——哑——哑——!

花先生 (指着他)你……你你……

花太太 (对花先生)您别见怪!我们家老华呀,有一个毛病,一得意了或者一不满了他那乌鸦嗓就吼两声,表明情况很糟;可也未必,也可能是形势大好。就看你怎么看了。(对华先生)你说说吧,他太太的肚子?

花先生 (愤愤地高声冲华先生)喔——喔——喔——!

华先生 (两人形成斗鸡状)哑——哑——哑——!

花先生 鸡鸣老头!

华先生 乌鸦少年!

花太太 (举起拐杖警示)她的肚子她的肚子!重要的是她的……

华先生 (缓和下来,从花先生身边走过,对花太太)你说什么,亲爱的?

花太太 我说她的肚子。

华先生 你说谁的肚子?

花太太 (一指花先生)当然是他太太的肚子了?

华先生 哦,她的肚子!那是在大量纤维素的促进下造成的管道的咳喘和痉挛伴着一股刺鼻的芳香喷涌那水状的黏稠打管道的一头消除郁结上下通畅真是件大好事!哑——哑——哑——!她肚子太平和谐了。

花太太 瞧瞧我老公这理论水平!不愧是人体隧道钻探专家。

华先生 从隧道伦理学的角度来说,人体管线的郁结与通畅总是处于动态平衡中;不会总是郁结也不会总是通畅;你这里郁结了别人那里就通畅了,反之亦然。因此,我不会报怨世道不公。也就是说,我决不容忍人间任何管道的不通畅。

花先生 (恭敬起身,对花太太)请问太太,您先生是……

花太太 (骄傲地对华先生)老公,你自己告诉他!

华先生 (落座,翘起二郎腿)我是……

华太太从右侧门上,一副狼狈相。

华太太 你们家这是什么破厕所,还是个蹲坑;那坑大得能掉进去一头大肥猪。我差点掉进去爬不出来。

花太太 我跟你说了你得小心,我们家厕所没灯。

华太太 都是你们家的饺子给害的。

花太太 我们家的饺子怎么了?我也吃了呀!

花先生 (幸灾乐祸地)我就没吃!那饺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饺子。他们说是大萝卜豆腐渣馅,谁知道里面包的什么东西,你又没打开来看看?即使你打开看了,你又能看出什么来?俗话说,饺子馅里包藏祸心。

华太太 你还有脸乐!(给花先生一巴掌)你知道那不是好饺子,你不告诉我,还让我吃!你想害我吗?

花先生 你找错人了,亲爱的!不是我想害你,是他们俩想害你。你瞧他们那张乌鸦嘴,不停地呱呱乱叫,“让灾难来得更猛烈些吧!”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光。就是她(一指花太太),昨天晚上用砖头砸了我的脑袋。我们是一对冤家对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为了报复她,我……

花太太 (满面差赧地)哎呀,那是人家跟你说的私房话,你怎么全抖落出来了!

华太太 (怒视花先生)你跟他什么关系?趁我不在,你们……(转向花太太。)

花太太 我们是板砖和大腿的关系!(赶紧纠正)也就是说我们毫无关系啦!别管我们什么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肚子。在我们这种世上最好饺子馅的作用下,使你的肠胃进行了一场空前的痉挛和扭曲,这相当于对它实施了一次完全彻底的深度按摩。这回你肠子可绝非一般的肠子了!你没觉得……

华太太 (懵懵懂懂地摸着小腹)我倒是觉得肚子里现在轻松多了!

花太太 你得感谢他(朝华先生一指),这都是我们家老华的功劳!这说明他的发明试验很成功啊!

华先生 (谦虚地向前一弓身)世界著名人体管道钻探专家!

华太太 (怒冲冲地)试验!你们在拿我做试验吗?你们在饺子里放了什么东西?你们想害死我?

花太太 (扬起拐杖指着她)狭隘的脑筋!为什么你不能觉得是在为科学做出贡献?每一次试验都得有人付出一些代价。你这算什么?不就是吃了顿点饺子吗?那可都是营养物质;再说,还给你的肠道进行了一次有益的疏通钻探呢。

华太太 害人精!

花先生 (对华太太)我提请你注意,亲爱的!不要被她的言词蒙骗了,她在把你往沟里带。什么饺子馅啦、什么肠道痉挛钻探啦、什么科学试验啦,这是他们使出的烟幕弹、障眼法;他们在掩盖事实。我提请你注意你头上的伤!

华太太 (摸着自己的脑袋)我头上的伤?

花先生 对,就是你头上的伤!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还记得吗?(见她一脸懵懂)那你见过这个人吗?(一指华先生)好好回忆一下。

华太太 (转向华先生,仔细辨认)好像在哪儿见过?!(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了。

花先生 我再提醒提醒你。就在昨天晚上……人民广场……我们在遛弯……这时鸡鸣老头出现了……喔喔喔……我们都叫……

华太太 对,我喔喔喔地叫,我想起来了,这时一块板砖照我脑袋拍下来……我想起来……我瞬时失去了意识……我眼前一黑,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后风景就是这张脸。(围着华先生打转,像在辨认一件丢失多年的随身物品)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花先生 还有,你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抓住什么东西没有?

华太太 有啊!我抓到了一条棍子,因为我抓得太用力,在我失去意识那一瞬间,“咔嚓”被我掰断了。

花先生 这就对了!你掰断的是他那条胳膊。(指给她看。)

华太太 (惊愕)原来我们还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华先生 (站起身来,不屑地挥手)全是胡扯!我这条胳膊是我跟老婆……

花先生 (对华先生)承认了吧!你老婆都承认了。

花太太 (惊慌地)我承认什么了我承认?我什么都没承认,我那只是……

花先生 (对华太太)瞧见没有,事到如此他们还想抵赖。这些乌鸦坏种不仅老谋深算,还心黑手毒。拍板砖是他们的惯用手段。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惯用板砖吗?

花太太 真是不识好歹!请你们客还请出仇人来了。我们不想讨你们的感谢,可打你们嘴里连一句好话都套不出来吗?

华先生 看来饺子是不能随便请人吃的,吃不好就会生变,即使你给人家疏通了管道也是枉然。唉,我的馅子没拌好啊!

华太太 不知道!

花先生 (向前一步)这不是明摆着吗?他们是想要我们的脑袋,他们是想要我们脑子里的思想,就像开椰子取肉汁。想想吧,我们不过是弄断了他们的胳膊腿,他们却想要我们的脑袋。

华先生 他的演讲多么富有煽动性!他这是在煽动仇恨。

华太太 (一步步向花太太逼近)可恶的乌鸦,你们想害死我,没门!

花太太 (连连后退,顾不上拄拐,撒腿跑向华先生身旁)老公,你瞧他们!

华先生 (早已有所准备。突然地)哑——哑——哑——!

花太太 (受到鼓励,与他并肩大叫)哑——哑——哑——!

两人同时向前迈步,与另外一对迎头。

花先生华太太 喔——喔——喔——!

花太太华先生 哑——哑——哑——!

花先生 喔喔喔——!(挥拳头)跟你们没完!

华太太 (挥拳)咱们走着瞧!

花先生、华太太下。另外两位“哑哑”大叫为他们送行。 

——幕落

第四幕

人物:花先生,华太太。

场景:与第一幕相同,即花先生夫妇家客厅。

幕启时,舞台上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灯光亮起,花先生携华太太从入户门上。两人一副长途跋涉,远道而归的样子。

花先生 (瘫倒在沙发上)哎哟,好累呀!

华太太 (瘫倒在他身上)好累好累,我一动都不想动了!

花先生 亲爱的,我不明白,我们干吗去了,弄得这么累?

华太太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们回家了。还是回家好!

花先生 想一想嘛!动一动脑子?

华太太 我脑子一动不动了。

花先生 想一想!(静场)想起来了吗?(静场)我好像想起来了。(推开华太太,惊起)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们的脑子被人砸了(摸着她头上包裹的沙布)。

华太太 (懒洋洋地)然后呢?

花先生 然后……我们出了一趟远门。我们去一个遥远的邻居家做了一次常客。你说对不对?

华太太 对,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对盲人夫妇,到哪儿都戴一副墨镜。

花先生 那是因为他们摘掉墨镜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老戴着;把眼睛挡住,他们才看得清楚。

华太太 就像我们一样,只有把耳朵扣起来才听得清,是一个道理。

花先生 (鼓掌)说得好!(从沙发上起身,来回走动,停在华太太面前,恨恨地)于是……于是我们找到了要我们脑袋的仇人!

华太太 对,我全想起来了,因为他们是乌鸦派的。

花先生 我们跟他们你死我活,势不两立!

华太太 他们还想用毒饺子害死我……

花先生 就是!——我发现,这次出远门回来收获可是不小,你完全变了个样。

华太太 不瞒你说,我也有这个发现。

花先生 那你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华太太 (故做娇羞地)你先说!

花先生 (不好意思地)你先说吧,女士优先。

华太太 你先说,你是一家之主。

花先生 那好吧,我先说。我发现,你出这趟远门回来,终于把那破眼镜摘了,露出你本来面目。说实话,你以前可真叫我烦透了。

华太太 这也是我的发现。我发现你到邻居家出了这趟远门,把你的老墨镜给摘了,换上了一副新耳机,竟跟我的一模一样。这真是可喜!这就好比我们老夫老妻重获新婚。

花先生 (欣喜地)是啊!我们新婚这么多年,今天一旦拜访了一回邻居,才终于获得了空前一致,变得耳聪目明。

华太太 这就是说,我们一齐把墨镜甩给了那可恶的邻居?

花先生 就是!叫他们戴着摸黑去吧!没听那男的怎么说来着:“我是人体管道专家。”

华太太 你听他吹吧!就他那瞎样,连管道的门都摸不着。

花先生 这就是说,我们那可恶的邻居还是很值得拜访了?这一拜访就大有收获?

华太太 这一拜访还治好了你这个网虫子?就像压路机扳直了你的罗锅儿?(说着站起来,朝舞台右侧走。)

花先生 (欣喜地望着她的背影)你不是也给扳直了吗?你再也不会跟从前似的,像卡在网里的一只黑老鸹,出也出不来,只管哇哇乱叫。

华太太 这么说,我们要双双趴在电视跟前,就像一对……(走到电脑桌前。)

花先生 对了!我们要乖乖趴在电视跟前,就像一对……(望着她。)

华太太 就像……(一手拉住苫布回望他。两个人呆呆对视。静场。梦呓般地)就像……(一把扯下电脑桌上的苫布,露出里面的电脑)怎么是电脑?我的电视呢?我的电视一直都在这个位置放着,怎么不见了?

花先生 (慢慢伸出手去,抓住电视上的苫布,一点点往下扯)变——变——变!(露出下面的电视机)在这儿呢!(以魔术师展示技艺的姿态)看,怎么样?

华太太 (先是惊喜,马上转为不满)我的电视一直都在这边放着,你给我挪那边去干什么?

花先生 (讨好地)亲爱的,我就知道我们出这趟远门回来,你会发生重大转变,我就施了点小小魔法,把电视跟电脑掉换了一下位置,这样我们会更舒服一点。我们就可以并排坐在一起看电视了。就像这样(坐在沙发上,示意她来坐到身旁),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就像……就像两只专吃窝边草的大肥兔,傍地而卧,不分男女。这就是我的远大理想。

华太太 (走过来坐在他身旁)这么说,往后我们俩要傍地而卧,一边吃着窝边草一边看电视了?

花先生 这是我们的远大理想。

华太太 这变化太快太大,还真有点不习惯。

花先生 你很快就会习惯。

华太太 那要看了……那要看我们是不是在一个频道上。

花先生 我们当然在一个频道上!

华太太 就让我们来测试一下吧!(打开电视机)这个频道上包含了世间绝对真理,可以放之宇宙任意衡量,一试皆准。请你说出屏幕上呈现出的人物形象。

花先生 (满怀自信地)这形象太熟悉了。这不就是近些年来正当红的、叱咤环球的鸡鸣老头吗?

华太太 (点头)就算你说得对!他的尊姓大名?

花先生 包特大!

华太太 (点头)请你学一学,鸡鸣老头是怎么个叫法?

花先生 (满怀自信地)他是这样叫的,请看:喔——喔——喔——!

华太太 (当头给他一拳)你再叫一遍!

花先生 (发愣。谨慎地)喔——喔——喔!

华太太 (又是一拳。提高嗓门)你再给我说一遍!

花先生 (犯晕。怯生生地)喔——喔——喔!

华太太 (又是一拳)你在叫魂吗?鸡鸣老头就这个叫法?简直是对他的污辱。

花先生 (险些跌倒,挣扎站住。对她的指责不服气,但明显底气不足)他就是这么叫的!我天天看电视;他在电视就这么叫!

华太太 如果一个人又聋又瞎,即使他钻进电视里也学不到真知,别说你在外边看!(骄傲地站起身)我既不在电视里边学的,也不是在电视外边学的,我是在他身边学的。我参加了他举办的一个培训班,面对面地接受了他的教导和真传。

花先生 (马上起身,跟在她屁股后)你面对面地接受了……那敢情!(有些气喘)你什么时候……亲爱的,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我也好……

华太太 我早告诉你,你知道得也不见得早;我现在告诉你,你知道得也不见晚。我告不告诉你,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的使命。我要使每一人都知道。

花先生 那是!那是!(期待地摩擦两掌)这么说我也要得到他的真传了?那我就是他的再传……(讨好地)唉,亲爱的!那你能不能向我展示一下……他的原叫的魅力?我听说……我一直只是听说……

华太太 (突然转身面对他)去,刷牙洗脸净身!你这么脏兮兮臭烘烘的,怎么接受他的真传?

花先生 (点头哈腰)是!是!(倒退着下。)

华太太拿出一张鸡鸣老头的画像,四处撒眸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最后把它挂在那只钟的下方。画像中人物形象并不是很清晰,不辨男女老幼,只是一团模糊的人形。挂好后,退后几步,面对画像细细审视,调整角度,以确保端正。再次后退,面对画像立定,双手合十,双膝跪倒,叩起头来。花先生上,换了一身睡衣睡裤,肩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头发湿漉漉的梳得服服帖帖,脸刮得精光,显然刚洗漱完毕。见她此状,茫然不知所以。

华太太 (边叩头边嘟囔)……愿鸡鸣精神如日月中天,千秋万代……

花先生 (冲她伏下身去,又是扇风又是哈气)怎么样,闻到香味了吗?这回我不臭了吧?

华太太 (回身抽他一个嘴巴,从地上立起身)你要干吗?没长眼睛?

花先生 (手捂腮帮子)我发现,自打从邻居家回来,你的脾气可见长。

华太太 别废话!跪下!

花先生 (慌茫四顾)跪……跪什么?往哪儿跪?

华太太 (一记脖拐,引他注意墙上的画像)看到没有!拜主求真!跪下!(一脚踹他跪地上。随即跪他身边)来,跟我一起拜。一叩头!——二叩头!——再叩头!请我主开怀赏恩,收整这位不纯不忠的二货,以鸡鸣精神晓喻天下,广施教化,奉命遵旨,心服意从。钦迟!钦迟——(给他后脑一巴掌)你说!

花先生 (愣愣地看着她)我说……说什么?

华太太 说“钦迟”!

花先生 钦此!

二人起身。

华太太 (满意地)好了!我主就算收了你了。你必须按照誓词所言,给我好好地奉命遵旨,心服意从,一丝一毫不得有违。

花先生 一定!一定!

华太太 你可知口是心非的下场?

花先生 知道知道!……(见她脸色,忙改口)哦,不知道!

华太太 无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口是心非都没有好下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要说口是心非,就连好多一心一意的也都……(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花先生 (困惑地)这么说,无论口是心非还是一心一意,下场都一样喽?

华太太 (微笑着)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不,这得看我主那风云变幻的博大胸心!

花先生 那我们赶紧吧!我相信我叫得好。我的鸡鸣肯定能赢得他的胸心。

华太太 还没开始就吹牛,这可是要犯大忌的。(拍着他的胸脯)先把心虚掉,虚成一张洁白的纸,才好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

花先生 (手捂胸口)我都快虚脱了。开始吧你!

华太太 (奓臂,挺胸,昂头,蹬腿)喔——喔——喔——!

花先生 (认真看着)跟我叫得差不多嘛!我就这么叫的呀!(学她的样子)喔——喔——喔——!

华太太 (满脸的鄙视)差远了!你这才真正学了个皮毛,学了个调调,功夫都用到嘴上了。这包鸡鸣可不只是嘴上的功夫。我叫你把心虚掉不是白说的。你的心根本就没虚,我看到里面满是乌鸦的杂碎,所以你的调调中明显带有鸦的噪音。

花先生 你这是胡说!我从来就没沾过半点乌鸦的边。

华太太 你的否认已经说明了你的心丝毫不虚。就让我来帮帮你吧!(劈头盖脸的一阵拳打脚踢)这是最解决问题的办法!

花先生 (被打得倒地,她仍不罢手。抱头恳求)行了行了,这回我可真的虚脱了!

华太太 起来!别跟熊包似的,我们鸡鸣派个个都是好汉。(花先生从地上爬起来)再来一次。记住,鸡鸣的要点不是发自口腔,而是发自胸腔,发自肺腑,是灵魂深处的一场革命。它搅动你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发出颤抖。听吧!(做鸡鸣状)喔——喔——喔——!

花先生 我好像有点开窍了!(同前)喔——喔——喔——!

华太太 好多了!鸦噪音有所减弱,鸡鸣音增强。不过还有待进一步提高。这回你得调动起周身血气了。从灵魂深处发声的同时,要运血气往头上涌,使音质中带有一种铁的铿锵,使声韵中充满鲜红的血腥;这就是我们鸡鸣精神中所体现的铁与血的原则。出来的效果应该是这样:喔——喔——喔——!

花先生 (摆好姿式,运足了气)喔——喔——(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弯了腰,咳得七窍生烟,乃至咳干哕了。)

华太太 (一旁冷眼静观)这就不行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们还没……

花先生 (边咳边摆手)我都咳出臭萝卜烂韮菜味了!

台下音 (突然地)哑——哑——哑——!

两人顿时惊惧失色,惶惶然伏地四顾。

华太太 (扭头瞧着墙上画像)谁在叫?该不是我们的包老头叫的吧?

花先生 (获得了解放一般,指着墙上)嗐!是我们家的乌鸦钟在报时。我们出趟门回来,怎么把它给忘了!

华太太 明天你把这乌鸦钟给我改成鸡鸣钟。

花先生 这个……这个……这不可能!

华太太 没什么不可能,必须改!

花先生 好,必须改!明天它就会准时打鸣……它不打我打!

华太太 (满意地)这还差不多!我们该出去遛遛了。

花先生 这你倒记得清楚!

华太太 吃了一肚子大萝卜豆腐渣馅饺子还没下去呢,不遛遛怎么行?到现在一打嗝还一股韮菜味呢!

花先生 饭后百步走,活他九万九千……

华太太 (突然从身上抽出两把刀,递给他一把)拿着!

花先生 这是什么!(拿到眼前看,惊异)拿它干什么?

华太太 我们铁与血的原则!我主说了,遇见乌鸦嘴,不要忘了你手里的刀。

花先生 那就不只是折胳膊断腿的事了?

华太太 说得对,走!(朝入户门走去。)

花先生 走!

——剧终

,北京寓所

贝加本名贺晓堂。北京中国语言大学任教。著有短篇小说与剧作集《乐偷者说》《北京北》《裤裆胡同》,近年来在本刊发表《天下垃圾》等短篇小说与剧作。百读文学社成员。百读半月刊国内版编辑室联系邮箱:bassoonia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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