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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乌鸦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比如我去年冬天所看到的那一只
它披着一生的黑暗
吊死在一棵树上
唉,它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白舟《乌鸦》
浪漫主义的第一部分
一
有好长一阵子,我都住在树上,谁叫我也不下来,就笑眯眯地在树枝间看着底下的他们。有人非要进攻上来,我就随手拿树上的果儿掷他们。有时候准头很好,有时候差一点,但多扔几个,总能扔中。忘了说了,那树不算矮,是一棵柿子树,所以柿子扔中对方头顶的时候,会很疼,万一扔的是熟透了的柿子呢,也容易造成一种稀里哗啦头顶开花的恶劣印象。一来二去的,就没几个人愿意过来进攻我的领地了。这领地贫瘠,高寒,狭小,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攻占的——所以,我就得以继续住在柿子树上。
柿子树夏天的时候很茂密,我藏在树上,除了邻居喜鹊和麻雀,一般没人看得见我。可是到了秋天,叶子每天都在扑簌簌地往下掉,渐渐地,我的小房间就暴露在了越来越寒冷干燥的空气中。我有点沮丧,但难道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使得季节倒流吗?每当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怀念盛夏时的浓荫啊,哪怕有蝉声在耳边没完没了地聒噪也仍然怀念。而且,北京的夏天对我而言也很相宜,一天之中
最热的时候我可以躲在树荫里,高处的气流微妙地荡过,总能给青枝绿叶带来一丝清凉的颤抖。当夜里有大风刮过树梢,更是风语不绝于耳,我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飞扬起来,头发也是,只要稍微探出头来,简直就有要掉下来的危险,我只好继续蜷伏在属于我的小屋子里,了无生趣地在沙发上看着鸟报。作为一只有点文化的乌鸦,我不怎么爱看鸟视——广告和综艺节目实在太多了。
喜鹊小灰先生是离我最近的一个邻居,就住在我家左下方第二棵栗树的第三个枝杈上。小灰先生最近过来拜访说,栗树公寓的房间采暖最近越来越差,它年纪也大了——按人类的计算方法已经四十五岁半了——有点受不了了,正考虑住在矮一点、叶子茂密一点,同时所处小区也更安静的核桃树公寓上去。我问小灰先生:难道核桃树不掉叶子吗?到了秋天,难道不是每个公寓都面临着同样恶劣的生存困境吗?
小灰先生摇摇头,耸耸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它最近总是这样,从一只外来的长耳鸮那儿学会了不少外国派头。问题是那鸮也不过是只东北鸟,何至于就这样洋派起来,难道和日本鸮混过血?我懒得搭理它们,打开电视开始看鸟视。最近园子里的虫子越来越少,鸟视一台的主持人鸟京先生说,这是植物上洒的农药越来越多的缘故。人们早已不再需要我们捕食害虫了,倒是觉得我们飞来飞去掉落的鸟粪经常威胁到行人和汽车。整个夏天,除了知了和小青虫我几乎没再吃过别的新鲜美味,每天的食谱都一样,让人腻味。燕南园的其他昆虫也不是没有:天牛、金龟子、螳螂,以及雨过天晴时露面的红蜻蜓。不过这些虫子或者太大,或者太难捕捉,都不是我的心头好。尤其是红蜻蜓,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真舍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你们看,乌鸦先生也是懂得欣赏美的呀。
好吧说漏嘴了,我的本名就是乌鸦。不是绰号,也不是诨名,大号就是乌——鸦。非要问我和别的乌鸦之间有什么区分,那就以我所住的地段划分吧:我住在一个人类叫它燕南园的园子里,而这个园子,又位于一所叫作燕园的大园子里。其实燕南园也并不在燕园的南边,不知道何以得名;命名这事实在太复杂了,搞不清楚人类都是怎么想的。对于我们乌鸦或者别的鸟类来说,事情则很简单。因为我是唯一一只住在燕南园里的乌鸦,所以鸟儿们都尊称我为“南鸦先生”。个别亲热一点的同类就叫我“小南”。有一只乌鸦住在燕南园前面的24栋学生宿舍前头的树上——我们就叫它“24号”。这种命名方法简单,有点像人类中的日本人,渡边、山口、松下什么的。而喜鹊的命名法就是另一个系统了,比如说小灰,就是因为它的毛色在所有喜鹊中偏灰,而它有个兄弟叫小蓝,也是同理。喜鹊中还有灰小蓝,就说明这只鹊同时又有灰色,又有蓝色。再如大黑、大白、杂毛、断翅,诸如此类都是以外观得名。当然,这样的命名法对于我们乌鸦就不适用了:众所周知,天下乌鸦一般黑,嘿嘿。
麻雀多数以大小论之。最胖的那只叫大胖,最瘦的那只叫小瘦,大部分都是中不溜,可以按身上斑点区分。看上去个头、颜色都差不离的麻雀,事实上每只的斑点都有细微的不同,有些甚至很耐看。我有一次觅食时就差点踩瞎一只头顶特别红、脸颊分外白,且有很明显的冠眼纹的母麻雀——它长得就算是同类中的翘楚了。那次差点踩到它,是因为它和我同时看中一条小青虫,但麻雀个头小,要观察很久才能下嘴,正好我路过时看见了,轻轻一嘴就掠了去,它吓了一跳,往我脚上直扑腾,我只顾着嘴里叼着的虫,忘了收爪子,差点踩坏了它的眼珠子。
快走!快走!我含着虫子含混不清地说,否则我就踢你啦!它这才晕头转向地掉了个头儿,往下直直地坠去。
我追着它还调戏了一句:小样儿,长得不赖,就是本领差点!
呵呵,作为一只公乌鸦,我认为耍流氓才是一只乌鸦的要务。我们是园子里最大的雀形鸟之一,在觅食方面没有特别大的障碍,多数鸟辈看见我们,都得绕着走。学校里那些个学生老师,也不大愿意与我们为敌,偶尔出门看见我们,只喃喃几句或吐一口唾沫就赶紧离开:谁让我们千百年来赚得了十足的恶名声呢?我是乌鸦,我怕谁?——这句式据说和人类的某个著名句式很像,但是我忘记是谁说的了。
刚说过,我乌鸦先生也是懂得寻找美、欣赏美,并且创造美的。我还曾经去三教室和四教室听过中文系的课,好像就是在窗户外的电线杆上听了那么一耳朵。中文系的女生很多,有些长得还很好看。——当然和麻雀的好看不是一回事,麻雀全以花纹取胜,连冠眼纹眼线都是天生的,可人类姑娘们呢,却多以外在修饰吸引别人(当然,也包括我乌鸦先生)的眼球。这些外在修饰包括花花绿绿的衣服,精致的妆容,亮闪闪的耳环项链什么的,还包括一阵一阵让人心动的香气。就因为此,除了中文系上课的课堂外,我最爱待的地方,就是各个女生宿舍楼。著名的公主楼27栋是我的天堂,许多个夏日的午后和傍晚,我都痴痴地待在女生楼外,闻着她们刚洗好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中性洗涤剂和肥皂的清香。透过窗帘,能看见一些姑娘穿着布料很少的衣服,正慵懒地倚靠在墙角或者床边给不知名的某人打电话,和她们平时对舍友说话的腔调完全不同。那种腔调,怎么形容呢?就是……就算是一只公老鸦,听了以后也要觉得浑身麻酥酥的飞不动的调调。我不知道人类怎么形容,好像是“diǎ”?作为乌鸦我文化水平有限,不会写这个字,但是仍然要举起双翅,为这个只知其音而不知其形的“diǎ”字猛烈鼓掌一番。人类作为比我们鸟类高等的生物,连女性化的程度也要高级得多。我见过发情时节来找我的母乌鸦,那种蓬松作势的丑态完全是不能看。而且,母乌鸦也不会用中性洗衣液洗衣服呀,更不会洗澡打电话!
好吧承认了吧:我就是一个迷恋人类的变态乌鸦。乌鸦中的贾宝玉,慕女狂。一点点特殊的女用香水味就会让我追三里地,一直在树梢上不断地跳跃,从一个树顶跳跃到另一个树顶,只为了偶尔低飞下来用翅膀沾染一点点特别的香味因子,比如,某种比豆蔻、芍药、莲花、木香、麝香、龙涎等各种动植物精华全部加在一起还要更香的芬芳,那让我夜晚回到我的小屋里,仍然能够为之目眩神摇、魂飞魄散的万香之香。但如上所述的香味我只闻到过一次。那次的经历实在过于惊艳了,导致我甚至忘记了看那个女生的脸,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一概不知,只是万分焦急地从一棵树跟到另一棵树,终于跟到了百年讲堂上方,她步履款款地走过一排低矮的冬青林,我的机会才终于来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低斜飞下去,用黑漆漆的翅尖轻倩地掠过她光洁的耳后,掠走了好大一片香味因子。
那女生吓了一跳,回头也不知道看到我没有,疑惑地把头发往后一拢,继续抱着一摞书往前走。我躲藏在沉沉暮色掩映着的冬青树上,反复嗅闻着自己的翅膀陶醉了,整只鸟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太香了,这样的香让我眩晕,差点儿一头栽在讲堂前面的水泥地上。
二
有很长一阵子,我认为我是一个被造物主弄错的形体,拥有一个不小心被装进乌鸦体内的人类的灵魂,本质上仍然还是一个人。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只对和人类有关的一切事物,尤其是人类中的女性感兴趣。我每天高高地盘踞在柿子树的顶端,冥思苦想着各种关于物种起源的问题。有一个人类哲学家叫什么庄子的,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很迷茫,不知道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他,还是他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这话我觉得挺中听,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一只乌鸦梦里变成了人,还是一个人梦见自己住在了树上,变成了乌鸦。
这故事我也是在三教二楼窗外的天台上听来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从柿子公寓飞过来听课,比里面大多数学生听得都认真。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听古代文学,里面偶尔还会有一些章节提到乌鸦,著名的“枯藤老树昏鸦”就不提了,还有一个唐代诗人叫韦应物的,写过一首杂言诗:
日出照东城,春乌鸦鸦雏和鸣。
雏和鸣,羽犹短。
巢在深林春正寒,引飞欲集东城暖。
群雏缡褷睥睨高,
举翅不及坠蓬蒿。雄雌来去飞又引,
音声上下惧鹰隼。
引赶雏乌,尔心急急将何如,何得比日
搜索雀卵噉尔雏。
借用一个人类成语来说,这诗真真算得上是佶屈聱牙!里面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相比之下一个叫杜牧的诗人写的这一首,就要通俗得多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首诗我就很感伤,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机会,比如一个月色深沉的夜晚,对着一个我心爱的女孩儿忧愁眠去。我发疯地渴望去爱一个姑娘:我的性取向一直很明确。住在燕南园里,夜里经常能够看见女生偶尔独自踯躅,唉声叹气。我清楚她们多半是爱上了什么不该爱的人,或者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烦恼。更经常的时候,我知道爱本身就是一种烦恼,这两者之间可以画等号。然而我仍然为她们在黑暗里清晰可见的悲伤心动不已:她们是在爱着,并且因为爱而绝望着。这绝望的姿态是多么美啊,超过了所有鸟类可以到达的美的极限。
而我是一只乌鸦。
我只不过是只丑陋的、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乌鸦。
我低低地飞下去,停在离她们月亮一样光洁的脸庞最近的枝头,着迷地观看眼前具象的痛苦。她们的痛苦和身体一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我渴望用我的黑翅膀整个地拥抱她们,抚摸她们,用最粗哑和最温柔的嗓音安慰她们,让她们悲痛地揪扯我的黑羽毛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哀伤,我愿意死在任何一个她的手中,因为我爱她们。——实在找不到一个具体对象爱恋,我爱这园子里所有动人的姑娘,以及那些瘦弱躯壳里面藏着的所有脆弱的灵魂。可惜只要我降落得离她们近一点,她们就受惊一样地迅速逃开,就好像看见了耗子、蛇、蟑螂之类可怕的物事,那种显而易见的嫌恶一点点撕碎了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
无数次我悲痛地想:为什么我偏偏就是一只乌鸦而不是别的什么鸟呢?哪怕就是一只最常见的喜鹊、麻雀也好,她们至少不会对我过于狼伉的黑身子感到恐惧;哪怕是只流浪猫也好啊,我亲眼看到许多姑娘来到园子里,看见那些丑陋肮脏的猫咪们,却像看到了什么最可爱的东西一样蹲下来,亲亲热热地招呼它们过来吃食。——再不济,哪怕就是只蝴蝶呢,哪怕寿命很短,就算朝生暮死,至少可以轻盈美丽地活上一个夏天,并在阳光下靠近任何一个我感兴趣的姑娘,甚至可以轻轻地停落在她们白皙的裸露的肩、胸,甚至纤细的锁骨上。不管当什么,似乎都比当一只丑陋的乌鸦要美妙得多。
三
日子就在我不断的哀叹中如水一般滔滔地流淌而去,每天我都寂寞得发疯。
距离上次小灰先生来找我,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个礼拜。这段时间里,夏天分外迅速地流逝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在燕南园的泥地上看到新鲜的蝉尸。它们死得直挺挺的,我对如此短暂的生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泥地里苦等十几年,出来待一个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死掉,到底有何意义?每日震天价群体聒噪,更体现不出个体价值,死了活该。我连把这些家伙当早餐都不屑,每天继续不辞辛苦地出去奔波,寻找最后还没有死透的几条青虫果腹(大部分青虫都变成轻佻的花蝴蝶了)。我真想对那些还没蜕皮的青虫说:化蝶也没用,到了深秋,都一样。本质上,作为一只热爱美、追求美,并且思考美的高等动物,我讨厌这种旋生旋死。
自然做一只乌鸦也无望长命百岁,但是至少我活过,思考过,爱过。爱,对于一只乌鸦来说是过于酸腐的字眼,简直像硫酸一样一点点腐蚀了我的肌肤,我的黝黑发亮的羽毛根,我高傲的坚硬的喙,让我一寸寸全部烂掉,烂掉在对于这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毒药的向往中。有一些夜晚,我沉浸在对于爱的狂想中,几乎忘了看鸟视。
有一只母乌鸦,就是住在24楼的那只24号,好像暗恋我。照她的说法,她每天都过来找我,讨好地陪我逗哏——这就是爱了。我不屑一顾地问:燕园里有好几十只乌鸦,你为什么偏偏爱我?
果然是低智商生物,脑容量有限,24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生气地说:因为你是整个燕园里长得最健壮的一只乌鸦,身体好,遗传基因就好,回头我生蛋孵出的小乌鸦就越容易长得高大,多好!多荣耀!
你想得还真长远。我更鄙视她了:你来看我就是为了繁衍后代?你这示爱也太赤裸了吧。
不为了繁衍后代生小鸟,那还能为了什么呢?24号明显地困惑了,南鸦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开始用喙梳理乌黑发亮的羽毛,都懒得继续搭理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嘛说嘛!
别撒娇。我警告她。你撒娇对我没用,你对47号撒娇去。
47号是另一只和她差不多蠢的公乌鸦,身体也很好,块儿也挺大。
24号娇羞地说:去年我已经和47号生过一窝了。鸟视都说了,老找同一只公鸟生蛋不好,这样生出来的都是兄弟姐妹,不利于下一代自由择偶,弄不好就是同父同母,多不健康。
健康健康健康。她的养生理论还真多。说真的,我觉得和这只蠢母鸟多说一句话都是侮辱我的智商,干脆别过头去,把头埋在羽毛里,一声不吭地装睡。
24号却以为我被说动了心,又羞又喜,在树枝上一点点挪过来,用喙仔细替我理胸口一撮弄乱了的杂毛。她的嘴巴刚靠近我,我就暴跳起来:滚开!你这个想生蛋想疯了的蠢母鸟!
她吓了一跳,弹身跳起,在空气中对我狠狠撇了一下喙:神气什么神气什么?你别忘了你和我一样,也不过是只人人不待见的乌老鸦!谁见了都得吐口唾沫说晦气!
她飞远了,这句伤人的话却还停留在我耳边。我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树下,眼睛都湿了。是的,24号说得对,也许真正走火入魔的,是我。我是一只痴心妄想的蠢鸟,而且是只人人不待见的乌鸦,却妄想过人类的生活,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他们说:见到乌鸦就意味着这一整天都是坏运气。所以我就像一个大号的坏运气,每天都在园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没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姑娘,她们怕我。
怕我。
眼眶里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了。那个黄昏,我躲在我的柿子树公寓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了我先天被判定有罪的身份,为了我对人类无望的恋慕和爱情。
四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上,我走出我的公寓,站在作为露台的一根长长的柿子枝上,一滴清晨的露水悄悄从上面的叶子上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尾羽,洁净,微妙,轻盈。我回身啄着那滴水,顺势好好洗了个脸,神清气爽。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南先生你好!
我看见麻雀大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了过来,也许它偷偷地蛰伏在树叶丛中好久了。它真的很胖,整个身体都呈现一种圆肿形。我正在梳洗打扮呢,被这胖子冷不丁吓了一跳。
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我问。
南先生,是这样的。大胖叽叽喳喳地说。那与身材不相匹配的细嗓门一听就让人头疼。它说:眼看秋天就要到了,每个秋天都是我们鸟族贴膘的大好时节,如果不抓紧时间在秋天多长几两,那么接下来的冬天能不能过去就成了大问题。可这个学校的资源越来越贫瘠,砍了好多树不说,还四处洒药,能吃进嘴的虫越来越少,以前还能偶尔偷点流浪猫的残羹,但是最近接连发生了几起流浪猫扑杀麻雀、喜鹊的惨剧,所以猫食盆附近也成了禁地。而且越来越多的猫下了崽,整个学校到处都是猫的天下,即使我们不惹它们,它们也很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食物匮乏的秋冬拿我们填肚子,所以……
所以什么?对于它的抱怨我有点听不入耳,因为一般猫不敢惹我们乌鸦。所以我说道,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我们麻雀族和喜鹊族商量过了,必须得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和乌鸦家族也都说了,24号说你住得离它们远怕通知不到,要我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明天下午三点半,就在英东会议中心后面的一片空地上,咱们三大家族一起开个碰头会。
就三家?啄木鸟、猫头鹰、布谷它们呢?
毕竟我们三大家族是园子里乃至附近这一带势力最为庞大的鸟族了,其他啄木鸟啊文鸟啊布谷之类的数量都太少,用不着投票,到时候有了结果通知它们就成。
虽然听上去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本质上就讨厌这种不民主的行为:大家都是鸟嘛,干吗厚此薄彼,不和它们一起商量?这个园子是属于所有鸟的,大家的。我本来就懒得开会,现在这种鬼鬼祟祟的商量方式更让我生不出好感来。我说:你们爱商量就商量去,商量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
大胖叽叽叽地说:你真不去?真不去?
真不去。我无比肯定地说。我今天还很忙,明天也很忙,后天很忙,大后天也忙……哎呀,今天还有一节唐诗讲读呢,我得走了。
我没骗它,今天真的有课,明天下午四教也有课。我是一只有理想有情操有追求的乌鸦。
到了下午,喜鹊灰小蓝也破天荒地跑过来找我了:听说你不去开明天的会了?
灰小蓝是只母喜鹊,身材纤巧,尾羽长长的,很是俏丽。我对她的态度自然比对大胖好得多。我说:当然不去,这种破会。
这次大会很重要,是关于怎么防御抵抗流浪猫的。她急急地说。
我说:流浪猫怎么了?流浪猫又打不过我。
可是你至少也应该听听大会是什么内容。你别的同类也都说要去,你一个人缺席,多不好!
谢谢你了灰小蓝。我笑眯眯地说。可我明天下午要上课,真没空。你开完会再告诉我,好不好?
灰小蓝为难地用喙轻轻地啄了一下树皮:好吧,那明天黄昏见。
五
第二天下午我真的去上了课,但是上得并不好。原因不在于那个古代文学的老师讲得不够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问题出在我自己。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摄魂夺魄的香味,远远的,隔着窗子。
里面的学生坐得很满,女生占了大多数。我躲在窗台上,尽量小心地靠近窗内。那香味似有还无地飘出窗外,让我心神不定,偷眼一个个地打量里面端坐着的女生:那么多,到底是谁?其中有好几个长得很漂亮,我在校道上也跟过几次,似乎香味都不大对。不过也不排除她们中有人改用香水的可能性。是个大教室,坐了有五六十号人,其中还包括男生,这香味儿像一缕游魂飘散在其中,鼻子再灵也无法精确定位,只觉得心痒难搔。老师在讲台上讲一首宋词,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只想确定香源。但我不敢飞进去,因为我没有隐身法。若当真将狂想付诸实践了,恐怕到时候那句著名的人类歇后语就得改成:乌鸦上堂,人人喊打。
于是我隐忍着,蛰伏在窗外,一动不动,只等下课铃响。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偶然想起:这时候麻雀、喜鹊和我那些同类,没准正在英东会议中心后边慷慨激昂地开会呢。我很庆幸我最终决定了来听课,而不是和那些蠢鸟一起商量什么防猫大计。本来嘛,物竞天择,一只鸟要想活下去,除了机灵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及早发现可能的危险,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才不相信那么多笨鸟欢聚一堂,就能想出什么管用的灭猫大计。
铃声终于响起来。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也不对台上辛苦脱口秀了两小时的老师表达谢意,就匆匆地一哄而散。我一边忙着包抄堵截那香味,一边忍不住对这种不尊师重道的行为表示愤慨。我曾经去中学那边溜达过,人家高中生下课还知道给老师鞠躬呢!这些大学生研究生,真是!
只有一个貌不惊人的女生没有那么急着收拾书包,走到讲台面前微笑地向老师请教什么问题。人潮汹涌,我又忙着去堵截香源,急匆匆地飞走了。
那些饥肠辘辘的学生走出教室的时候,一定顾不上注意头顶的平台上停着一只乌老鸦。他们逐一经过我,而我在闭目深呼吸。一个一个闻过去,几乎教室的人都走空了,却没有再闻到那奇妙的、好闻的香气。有很多女生都喷了香水,平时也许心旷神怡,这时却陡觉扰乱心智,极不耐烦。那个有特别香味的人到底去哪里了?我想飞回教室看看,又害怕在我飞回去的过程中,这女生正好走出大楼去,这样一交错,就再也没有可能知道她是谁了。
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嗅觉:那香味是幻觉吗?到底那个女生存不存在?就在我疑虑时,那香味重又出现了。一开始很淡,逐渐地,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如同人形站在面前,我醉心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在香味视觉最清晰的瞬间,猛地睁开眼:原来就是刚才问问题的那个女生,正和老师说笑着,一起离开了教学大楼。
她长得不算太美。看清楚她脸的一瞬间,我有些失望地想。但是异香属于她则确凿无疑。为那香所惑,我一直低低地滑翔着,尾随她。到了农园食堂的时候她要进去吃饭,就和那个老师分开了,我不能飞进食堂,就耐心地蹲在食堂正对面的一棵松树上。松树的味道再香,也压不过食堂潲水堆传来的一阵一阵复杂气味。莫名其妙地,我开始有一种古怪的不适应感,过了好一阵子才想明白,平时这里总会聚集一大堆等着吃学生饭盆漏下食物的麻雀,今天这里却空空荡荡,一只鸟也没有。有一只松鼠快速跑过,我和它一样无聊地蹲守着,直到那个女生再次走出来。
那时是黄昏的六七点钟。已经九月底了,晚风越来越凉,天也黑得比盛夏要早一个多小时。在四合暮色里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姑娘向我走来,心底一阵激动,那香味离我越来越近了,近得我将要掠向她的翅膀尖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她的步态很从容——和第一次一样。我现在越来越确定第一次见到的就是这个姑娘。如果我会说人话,我一定会忍不住问问她:敢问这位姑娘,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搞一瓶飞回我的公寓里。喜鹊是著名的鸟类窃贼,其实乌鸦也是。我们这类智商比较高的鸟,其实都有顺手牵羊的习惯。
我的公寓里藏着一个宝贝,当然不是随处可见的闪亮的扣子、硬币之类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枚落单的耳环,绿色的,船锚形状,镶嵌着同色琉璃,很精致。那一定曾经是属于某个美丽的姑娘的,却被遗失在了阳光灿烂的校道上。这耳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唯一的宝藏,象征着我对于人类中的女性全部的倾慕。我收藏它,每日用喙和翅膀细细擦拭落在它上面的尘埃。此时这姑娘的芬芳,就让我想起这耳环:它们一样都是美好的极致,足以令人疯魔。我想收藏每一缕香,正如我想找到那被遗失耳环的另一只,因为不可能,反而成为最大的渴望。
我依然跟着那姑娘。低低盘旋在她头顶。她还没有发现我。
好几次,我都把翅膀伸出去了,却又缩回来。上次掠香时就把她吓了一跳,这次再如法炮制,不知道会不会引起疑心。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让她疑心到我,疑心一只丑陋的、古怪的、浑身黑漆漆的乌老鸦,居然对她的香气产生了某种占有欲。在这曼妙的香气里我的确自惭形秽。
就这样犹犹豫豫的,我一路跟着她,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废园的边缘。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废弃的池塘,草木也年久失管地疯长,荒烟蔓草,少有人迹,因此而得名。这里早已成了流浪猫的天堂,猫类分布密度比燕南园还要大得多,但也有几只胆大的乌鸦把这里的几棵白杨树当成自己的领地。其中有一只还是我的表兄,但我很少拜访它。也罢——我想,今天既然来了,就顺便去看看它吧。只是不知道那群傻鸟会开完了没有。
姑娘在废园门口停了下来。我发现那是一栋家属楼的前面。看我停在低处,几只流浪猫探头探脑地出现了,目光很阴鸷,眼睛在夜色里油光闪闪的。我装作没有看见它们。
那姑娘穿着牛仔裤的细腿,此时正孤零零地交叉叠站着,看上去百无聊赖。她的香气还在,闻久了,就像一层雾一样笼罩在她周围,弥散不去。我痴痴地站在她旁边的水泥台子上,就好像被香气的飞镖钉住了一样。她不动,我也不动,这一刻时光是静止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没有声音,有声音她也听不到。谁会在意一只貌不惊人的乌老鸦的喘息声呢?我又忍不住悲伤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了。
正沉迷间,一阵剧痛猛地把我从美梦里拉回神来:一只流浪猫的爪子够着了我最边缘的羽毛!此事不妙,得赶紧奋力振动翅膀。我这才发现黑暗中还有另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紧接着,还有一双,再一双!
如果把所有黑暗中发光的猫眼都算上,至少也有六七只流浪猫,在黑暗里静静地伺机潜伏着。我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飞冲天,可我一动猫眼就跟着转动,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虎视眈眈”了。作为一只鸟辈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过这么久,看来“爱”这东西果然累人不浅!
就这么一念之差祸害了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三四只流浪猫一齐扑将上来。我眼前一黑,奋力扑打翅膀,可是已经迟了。
好痛!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仿佛被一种特别的东西唤醒,和以前的醒法完全不同。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唤醒我的是什么:是那种特殊的香气。
就是那种差点把我害死的香气。
那个姑娘独有的,让人闻了以后丧失理智的香气。
眼下,正是那个姑娘,双眼一眨也不眨关切地看着我。我一阵眼热,眼泪几乎要从绿豆眼睛里滚出来:我的梦中情人……救了我?
…………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