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钱学森父亲牵着我的手上

文/钱永刚《重读钱学森》

小时候,我敬佩父亲,因为父亲好像一棵大树,我是息在大树上的小鸟,有繁茂的枝叶遮挡,不必担心风雪骄阳;父亲又好像一座大山,我是依傍着大山的小草,有了大山的滋养,才能无忧无虑地生长。

那是年9月17日。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和妈妈、妹妹一起登上了“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我那时才7岁,还不可能理解“回国”的意义。只知道父亲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父亲带我去的地方一定很好、很美。

我们在船上的舱室是三等舱,很小。送别的人赠的花篮在舱室里都摆不下,只好摆到船舱的过道上。可是没有多久,父亲就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船舱。这是头等舱。那时,我以为是父亲买了头等舱的票。后来才知道,原来轮船公司禀承当局的意愿,以“头等舱的票已经售完”为理由,想阻止父亲回国。但父亲在困难和障碍面前,从来不会回头,他毅然决然的带着我们踏上万里归途。还是同船一位有侠义之心的美国女权运动领袖,得知我们全家挤在狭小的三等舱中,出面和船长交涉。她愤然说:“你们就让这样一位世界著名的

科学家住在三等舱吗?”我们才住进了头等舱。

归国的航程遥远、漫长,但我们并不寂寞。我和妹妹在船上玩,看海景。父亲常常和各种各样的人交谈,其中有男有女,有披着金发的外国人,也有满头青丝的华人。直到25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当中有数学家许国志和他的夫人蒋丽金。许国志后来为我国开展系统科学的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蒋丽金在感光化学领域取得了重要成果,他们成了一对夫妻院士。而父亲在船上和他们的邂逅和交谈,对他们回国后的科研方向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见,那时父亲就想到了如何发展中国的科学,也证明了他的眼光远大,宽广。

我们的船经停菲律宾的马尼拉时,我看到有侨胞特意到码头上来看望父亲,可我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年,父亲收到了一封信,寄信的是一位名叫“林孙美玉”的老侨胞。她在信中满怀深情地回忆了那次在马尼拉和父亲的谈话。林孙美玉问父亲:“您为什么想回到中国?”

父亲回答:“我想为仍然困苦贫穷的中国人民服务,我想帮助在战争中被破坏的祖国重建,我相信我能帮助我的祖国。”

当父亲得知林孙美玉是一位高中教师时,诚挚地说:“非常好,中小学的老师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一个社会发展的基础。青年是社会的未来,他们必须受到好的教育,以培养他们的潜能和创造力。”父亲还说:“基础非常重要,培养年轻人是一个国家进步的基础。不要瞧不起

你的工作,你是在塑造年轻人的灵魂。”

林孙美玉在信中说:“您真是给我上了美妙的一课!听了您的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样谦逊、这样理解人的话语,在当今物质世界里真是再也难以听到。”

现在回忆这件发生在55年前的事,我仍然感到意义深远。

我们来到北京后,先在北京饭店暂住了一段时间,不久就落户到了中关村14楼。那时,我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新奇。我们住在中国科学院最好的住宅里,足足有五间房子,还有卫生间和厨房,可是做饭既不是煤气,也不是电炉,而是烧煤。但父亲和妈妈都很愉快,因为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家。

记得回国之初,吃早饭时,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牛奶,大人叫我们喝,我们不敢,因为在美国喝的牛奶是凉的,不加热的,桌上的牛奶在我眼中不是“真”牛奶。我跟妹妹交流着,被懂英文的朱兆祥叔叔听到,引起大人们一阵大笑。

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我那时对中国还很不了解。加上刚从美国归来的我基本上只会讲英语,和同学老师交流很困难,更不要说听课学习了,因而很需要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过这段艰难之路。可这时的父亲却非常忙,他正为组建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奔波。在他领导下,力学所发展之快超出很多人的预料。他还参加了《年到年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的制定。他给科学家们讲电子计

算机,讲受控热核反应,这些在当时的中国还很少有人了解。

那时,他为了工作不仅经常废寝忘食,还要出差。到哪里去,去多长时间,不仅不告诉我,连妈妈也不知道,有时几个月都找不到人。回家时,又常常穿着厚厚的大皮袄、大皮靴,活像我在画册中看到的爱斯基摩人。那时,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研究飞行器的科学家,具体在做什么,别说是我,就连妈妈也不清楚。那时保密制度非常严格,就连周恩来总理的夫人邓颖超有时也把我父亲和钱三强的工作弄混。父亲做解释,她哈哈大笑说:“都怪恩来,从来不告诉我你们具体是干什么的,我才会弄混……”

直到20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那时是为了研制导弹和卫星,而奔走于北国大漠,西域荒原。那时候和现在是天壤之别,国家的财力物力非常匮乏,就那么点钱,又要做那么大的事,许多试验就必须做到一次成功,因而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得很周到,很细致。为什么后人这么敬重“两弹一星”的功臣?就是因为当时的环境和条件远远不能和现在比,完全是凭着他们的智慧、勇气和奉献‘拼’出来的。

父亲的工作这样繁重、忙碌,自然也就无力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也就是说,从那时起,父亲的大手很少再牵着我的小手漫步人生路,但他却用另一只无形的手继续引领着我,这就是他那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众所周知,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眼界非常宽,

看得非常远的人。他曾经多次提出,科技创新人才要具备两个能力:一是形象思维的能力,二是逻辑思维的能力,这两种能力都需要后天的培养、教育。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父亲上中学时,爷爷让他学理科,但在寒暑假让他学画画、学乐器、学书法。因此,父亲青少年时期在形象思维方面所受到的训练,要远远大于其他人。当父亲把自己的这段家教故事告诉冯·卡门教授时,他赞叹地说:“你的爸爸了不起!”

除了形象思维,当然还有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而能让这两种思维方式都得到训练的,是书。读书是我们家的“家风”,我从这个家庭里受到的最大影响是对书的热爱。父亲是一个非常爱读书的人,他读书的范围非常广,早在高中一年级,他就读了介绍相对论的书。在交通大学读书时,他读过俄国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者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父亲和母亲很重视培养我的读书爱好。回国的时候,尽管行李很多,父母还是给我和妹妹带了不少精美的图书,尤其是科普读物。在父亲的影响下,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我也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现在只要有喜欢的书,不管有用没用,都买回来读,毫无功利目的。这对我的成长起了很大的作用。

(编者注:该文由钱永刚先生口述,钱永刚的好朋友边东子先生整理。)

选自《重读钱学森》

总策划:钱永刚

出版发行:世界知识出版社

出版日期:年1月第一版

原价:35.00元

直销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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