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乌鸦集九首首发

于坚,一个立秋出生在中国西南高原上的古老城邦昆明,他至今住在这里。他是诗人、作家、散文家,也发表小说、评论。他也是摄影师、纪录片导演、诗歌刊物的主编和大学教授。上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至今已出版著作五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等。他的德语版诗选集《0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Litprom"(GesellschaftzurF?rderungderLiteraturausAfrika,AsienundLateinamerikae.v.)主办的“感受世界”(Weltempf?nger)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

乌鸦集

于坚我一向不知道乌鸦在天空干些什么我一向不知道乌鸦在天空干些什么?书上说它在飞翔??现在它还在飞翔吗?当天空下雨?黑夜降临让它在云南西部的高山?引领着一群豹子走向洞穴吧让这黑暗的鸟儿?像豹子一样目光炯炯?从岩石间穿过今天我在我的书上说?乌鸦在言语年

所见之树一只乌鸦站在夜晚的高原上黑暗军团的包围使它相形见绌接近黑暗但不是它一生都将被组织拒绝没有飞走就像那些无法进入天堂的恶棍它只是从柏树飞起落到桉树之上,5月

我见过黑暗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那些鸟鸦抬着翅膀跳来跳去那些鸟鸦在吃一只大老鼠的尸体那些乌鸦为乌云抬着棺材那些乌鸦嘴喋喋不休一边飞一边说着天空的坏话那些鸟鸦跛着腿走在宫殿的阳台上那些乌鸦在啄食王冠上的乌鸦那些乌鸦给深渊写信字迹清楚如它们自己在飞翔那些乌鸦在蚕食着黑夜不是为了光明那些乌鸦穿着黑西装坐在法院的会议室白天的屁股露出来鸟鸦用黑暗挡着它的私处世界在生产暗物质通过政治权力爱情通过那些蹲在西西里广场上的黑手党通过一首又一首诗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世界永远黑不过鸟鸦上帝不敢公布它的阴谋白昼的夜行者我见过黑暗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完美的黑暗

乌鸦第11号跟着光醒来星星云群山露水石头豹子牛群翡翠秋天边上的石榴园小跑着去往城邦的大路一端闪着光它们不是像军营那样同时醒来的光决定一日的顺序喜鹊先叫屋顶后亮风跟着桉树桉树跟着柳树柳树跟着芦苇然后外祖母的晾衣绳在院子里摇晃起来有一陀红色的石头滚下了山坡有先有后积极份子则在黑暗里越位争先恐后看着手表抢先于万物有时三点醒有时在正午无法无天心想事成世界支持加班青年再次背叛雇主跳巢竞选者的时代冠军们不喜欢那只在晨光中飞向深渊的乌鸦老师不喜欢它从不回头一意孤行不喜欢它的谦让它的无精打采保守该死的鸟不戴手表且一团漆黑看不出它的态度它被排在最后一排永不举手发言最后一个最失败的一位于暮色消失后起飞,1月12日

法兰克福的乌鸦——怀皮特两只乌鸦一前一后从松树飞向松树无论如何总是有空间让它们展展翅这样的安排很棒后面的不在乎前面的成为首领前面的不在乎后面突然转身背叛一条路线后面成为前面是它们的常事容易妥协的鸟儿天空中的黑衫党从来没去过德国也没见过彼特老朋友多年前雨天法兰克福没有认识你的乌鸦我们走在美因河与莱茵河的交汇点附近有罗马人的废墟和楸树又去修照相机乌鸦披着黑大髦就像被白天抓获的一名密探唉美好而多事的一天在二战的大轰炸之后这一天还在着等着我们来享用苹果酒和烤猪脚彼特你埋在哪个公园盖着哪片落叶那天回家的路上托马斯的妻子晕车她蹲在高速公路旁呕吐时我看见原野在星星下招手有些巫师的手指在黑暗里扑腾发出乌鸦的声音怀念往事令我像一只乌鸦它不必飞到法兰克福就在我的树上在西思格拉大街歌德家二楼没遇到歌德后来我们在菜市场看到一只红色火腿那天乌鸦在电车上说有一天我将出现在你的墓碑上取消你大胡子下面的腮红我们讨厌它的饶舌置之不理后来我们在森茨家晚餐她烤了黑面包

乌鸦乌鸦朝着境外逃亡那边是黎明胜利新生和太阳即将加冕的群山它们以为可以逃出与生俱来的黑压压悲伤地叫着嗓子已经破烂而嘶哑像那个来自魁北克正在咖啡馆唱歌的黑暗歌手科恩他的眼帘下栖息着一只忧郁的渡鸦这个方向是错误的天空只令它的一生更为耀眼羽毛更标准发音更为准确更愚蠢投向比它更黑的夜也未必就对它将沉默而不再是伟大的乌鸦嘴乌鸦作为世界之杰作已经无可救药走投无路它们只能永远保持一个逃亡的姿势乌鸦就是黑暗自我否定以再次肯定的翅膀运动尖喙的光荣重复乌鸦不是哲学拒绝进步它飞在我们头上越过我们总是在创造边境等着光明的诅咒它喜欢衔着树枝去高大的树枝上做巢然后它飞走在我们入睡时在深渊里

乌鸦下的农夫太阳之锁滑下白昼的大门夜晚的仓库在森林后面徐徐打开乌鸦成群黑压压地涌出来向南然后斜飞向西它们的念头无法琢磨落点不可预测总是出乎预料看吧朝着泸沽湖那边去了像是收尸的车看吧它们还要回来带来你自找的悲伤看吧还看得见那些恋人般的杨草果树看吧最后一块土豆地在矮坡上发光夜就来自那儿讨厌的熟人总是带来困扰的阴影灵魂保管者一生都固执地呆在乌鸦中跟着心事重重的乌鸦那么重重于所有黑暗足以将每个秘密想透干完活的马匹留下蹄印走了将乌鸦留给那些在乎的人那些沉默的人那些掩盖真相的人归家的农夫在马屁股后面走着感恩的脚步再次摸索着归乡之路他无法记住乌鸦令人失忆的鸟与黑夜一个颜色的鸟唯一的鸟群中胆子最大的鸟歌唱着取悦着死亡比死亡更清晰更深沉而被死亡免死一万年后还要飞过这三亩他的地他记得死亡他无法记住这种黑暗它们的职业就是在天空飞来飞去报警他是乌鸦之声的聋子他只听见教堂的寺院的秋天的落日的喜鹊的他记不得任何一只乌鸦的相貌任何一只浪漫的农夫他一生都在天黑后回家他计划明天起个大早摸黑再来临走锄头扔在空地上将剩下的麻袋叠好坐在石头上抖去黑暗鞋腔里的土渣子这些小乌鸦呵将他的脚板硌了一天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那些鸟鸦抬着翅膀跳来跳去那些鸟鸦在吃一只大老鼠的尸体那些乌鸦为乌云抬着棺材那些乌鸦嘴喋喋不休一边飞一边说着天空的坏话那些鸟鸦跛着腿走在宫殿的阳台上那些乌鸦在啄食王冠上的乌鸦那些乌鸦给深渊写信字迹清楚如它们自己在飞翔那些乌鸦在蚕食着黑夜不是为了光明那些乌鸦穿着黑西装坐在法院的会议室白天的屁股露出来鸟鸦用黑暗挡着它的私处世界在生产黑暗通过政治暴力爱情通过那些蹲在西西里广场上的黑手党通走一首又一首诗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世界永远黑不过鸟鸦世界不敢公布它的阴谋白昼的夜行者我见过黑暗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完美的黑暗

鸦鸣那列桉树火车等着朝天空的终点站开有只鸟在站台后面卫生间里叫唤水龙头漏下它的羽毛刚刚遭遇一场灰的袭击喜鹊的故乡已埋没湖泊和平原也不见了逃向世界左翼不是太左刚够风再次吹开它的眼帘刚够那些扛着大锤下班的劳工漠视它就像那些百年前的诗人他们都会填词押韵只为继续陈辞滥调和垂死的画栋雕梁他们的身体只属于多愁善感这只要好一些它的韻不为任何意义只为这亘古的大地政治老生常谈嘶哑跑调乌鸦之歌一声小于一声一声远于一声暮晚即将熄灭回到夜它独自呆在那里最好唯一的乘客莫黑匪乌像个低音雕塑不是在抱怨这糟糕的一天这劣质的时间的纸巾这废墟里的歌剧它得再找个更深的巢它在等着死亡回应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从看不见的某处乌鸦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潜入我眼睛上垂着风和光的天空乌鸦的符号?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咝咝地洞穿鸟群的床垫堕落在我内心的树枝像少年时期在故乡的树顶征服鸦巢我的手再也不能触摸秋天的风景它爬上另一棵大树要把另一只乌鸦从它的黑暗中掏出乌鸦?在往昔是一种鸟肉?一堆毛和肠子现在是叙述的愿望?说的冲动解释的焦虑或许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是对一片不祥阴影的逃脱这种活计是看不见的?比童年用最大胆的手伸进长满尖喙的黑穴?更难当一只乌鸦栖留在我内心的旷野我要说的?不是它的象征?它的隐喻或神话我要说的只是一只乌鸦?正像当年从未在一个鸦巢中抓出过一只鸽子从童年到今天?双手已长满语言的老茧但作为诗人?我还没有说过一只乌鸦深谋远虑的年纪精通各种灵感?辞格和韵脚像写作之初?将笔整枝地浸入墨水瓶我想?对付这只乌鸦?词素?一开始就得黑透皮?骨头和肉?血的走向以及披露在天空的飞行?都要黑透乌鸦?就是从黑透的开始飞向黑透的结局黑透?就是从诞生就进入的孤独和偏见进入无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它不是鸟?它是乌鸦充满恶意的世界?每一秒钟都有一万个借口?以光明或美的名义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开枪它不会因此逃到乌鸦以外飞得高些?僭越鹰的座位或者降得矮些?混迹于蚂蚁的海拔天空的打洞者?它是它的黑洞穴?它的黑钻头它只在它的高度?乌鸦的高度驾驶着它的方位?它的时间?它的乘客它是一只快乐的?大嘴巴的乌鸦在它的外面?世界只是臆造只是一只乌鸦无边无际的灵感你们?辽阔的天空和大地?辽阔之外的辽阔你们?于坚以及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都是一只乌鸦巢中的食物我断定这只乌鸦?只消几十个单词就能说出形容的结果它被说成是一只黑箱可是我不知道谁拿着箱子的钥匙我不知道是谁在构思一只乌鸦藏在黑暗中的密码在第二次形容中它作为一位裹着绑腿的牧师出现这位圣子正在天堂的大墙下面寻找入口可我明白?乌鸦的居所?比牧师更挨近上帝或许某一天它在教堂的尖顶上已窥见过那位拿撤勒人的玉体当我形容乌鸦是永恒黑夜饲养的天鹅一群具体的鸟?闪着天鹅之光?正焕然飞过我身旁那片明亮的沼泽?这事实立即让我丧失了对这个比喻的全部信心?我把"落下"这个动词安在它翅膀之上它却以一架飞机的风度“扶摇九天”我对它说出“沉默”它却伫立于“无言”我看见这只无法无天的巫鸟在我头上的天空中牵引着一大群动词?乌鸦的动词我说不出它们?我的舌头被这铆钉卡住我看着它们在天空疾速上升?跳跃下沉到阳光中?又聚拢在云之上自由自在变化组合着乌鸦的各种图案那日我像个空心的稻草人?站在空地所有心思都浸淫在一只乌鸦中我清楚地感觉到乌鸦?感觉到它黑暗的肉黑暗的心?可我逃不出这个没有阳光的城堡当它在飞翔?就是我在飞翔我又如何能抵达乌鸦之外?把它捉住那日?当我仰望苍天?所有的乌鸦都已黑透餐尸的族?我早就该视而不见?在故乡的天空我曾经一度捉住过它们?那时我多么天真一嗅着那股死亡的臭味?就惊惶地把手松开对于天空?我早就该只瞩目于云雀?白鸽我生来就了解并热爱这些美丽的天使可是当那一日我看见一只鸟一只丑陋的有乌鸦那种颜色的鸟被天空灰色的绳子吊着受难的双腿?像木偶那么绷直斜搭在空气的坡上围绕某一中心旋转着巨大而虚无的圆圈当那日我听见一串串不祥的叫喊挂在看不见的某处我就想?说点什么以向世界表白?我并不害怕那些看不见的声音

 

一只关于诗歌的乌鸦

  ——读于坚乌鸦系列

??

从年的某一天,这只乌鸦就出现在于坚诗歌的天空里。它开始言语,引领,从岩石间穿过。“今天我在我的书上说?乌鸦在言语”,诗人肯定地说。如果“我一向不知道乌鸦在天空干些什么”,那么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诗歌的秘密。

“夜晚高原上的乌鸦”是孤独的。夜晚他知晓了诗歌的秘密。诗歌的黑暗军团如此强大。接近黑暗,意味着缴械。注定被组织拒绝,注定做一个无法进入天堂的恶棍,因为它是自由的,平静的。在这诗歌的河流上,高原两岸长满桉树。

抬着翅膀的乌鸦,进食的乌鸦,抬着棺材的乌鸦,啄食王冠上的乌鸦的乌鸦,给深渊写信的乌鸦。这一切都是修行,成长,壮大,掠夺。这是吞噬一切的力量,这是诗歌的力量。与政治权力爱情无关。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但他们不可能知晓乌鸦。真正的诗歌距离他们如此之远。只有这只乌鸦,才是完美黑暗。它超脱于世界之上,超脱一切黑暗,甚至它自己。

乌鸦在星星云群山露水石头豹子牛群翡翠秋天边上的石榴园飞翔,乌鸦在晨光中飞向深渊。从不回头一意孤行谦让无精打采保守该死不戴手表一团漆黑看不出态度排在最后一排永不举手发言最后一个最失败的。这就是一种绝离。因为它只飞向黑暗,飞向诗歌本源,本质。诗歌的地位,处境,并不能改变其起飞。

一只皮特的乌鸦,一只于坚的乌鸦,他们的友谊出现在相遇,同类。出现诗歌里,却可以抛开诗歌,抛开那只乌鸦的饶舌。

这个方向是错误的天空只令它的一生更为耀眼羽毛更标准发音更为准确更愚蠢投向比它更黑的夜也未必就对它将沉默而不再是伟大的乌鸦嘴乌鸦作为世界之杰作已经无可救药走投无路它们只能永远保持一个逃亡的姿势乌鸦就是黑暗自我否定以再次肯定的翅膀运动尖喙的光荣重复乌鸦不是哲学拒绝进步它飞在我们头上越过我们总是在创造边境等着光明的诅咒。这就是于坚的乌鸦,于坚想要的东西,想要的诗歌。

于坚,他一直在陈述这只乌鸦,一次又一次。从他看见这只乌鸦开始。这只乌鸦就一直在他的天空里出现。二十多年过去,他孤独依然,无助依旧。谁会拿着这只乌鸦嘴里衔着的钥匙,下一个,在哪?乌鸦飞过原野,高原,“呱呱”叫着,箱子,钥匙便掉了下来。可它一收嘴,那些钥匙又回到嘴中,那些箱子消失在新的黄昏,新的黑暗。

毋容置疑,于坚的这组鸟鸦集,在诗歌乱象倍出的当代诗写作中,醍醐灌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指出了当代诗歌写作应有的态度,态势,诗歌创作者批评者应有的高度,广度,深度。以及诗歌本质,本相的不可触摸,唯有穷尽一生的人,不断追寻,追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诗歌本来应有的究竟是什么的勇士,在不断创造,拓展,探索新领域的诗歌写作过程中,才可能看见和遇见这只乌鸦。

云垂天

.3.25

所有照片摄影:于坚

赶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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